荆棘王座 第3章 琥珀中的博弈

D7舱室的第四天，规律得如同星舰引擎的脉冲。

林溯在标准时清晨0600准时醒来。他安静地吃完配送机器人送来的营养膏，将空盒整齐地放回传递口，然后坐在桌前，对着生态箱里的灵银藤，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在外人看来——如果此刻有监控者的话——这只是一个无所事事、只能对着植物发呆的可怜联姻对象。但在林溯的感知中，整艘星舰如同一张精密运转的网，而他是网上最安静的节点，却在无声中接收着所有的振动。

观察日志·第4日：样本‘陆凛’作息极度规律：0600起床，0700抵达训练场，进行两小时高强度体能对抗；0930-1200主持舰桥晨会；午后处理军务文件；晚间不定时巡查。其生物信号在训练期间达到峰值，信息素浓度波动与攻击性行为呈正相关，验证‘战斗释放压力’假说。新发现：每日1400-1430，样本会前往舰体B区下层‘静思室’。该时间段其生物信号显著平缓，信息素中硝烟成分降低17%。推测为某种私人仪式或减压行为。

这是一个有趣的、未在公开资料中记载的细节。林溯的指尖轻轻敲击桌面。

就在此时，舱门传来不同于机器人的、富有节奏的叩击声，三下，干脆利落。

林溯神情微动，迅速切换状态。他起身，脸上浮现出混合着紧张与期待的神情，打开舱门。

门外是副官陈烬，依旧是一丝不苟的军装和没有表情的脸，但手里拿着一个数据板，而非餐盒。

“林溯少尉，”陈烬的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根据舰上‘非战斗人员能力登记与资源合理分配条例’，所有在舰停留超过72小时的平民或非现役人员，需进行基础技能登记，视情况分配辅助性工作。”

林溯适时地露出些许困惑和怯意：“工、工作？我……我不太会什么……”

“只是登记。”陈烬将数据板递过来，“请如实填写。涉及文字处理、数据录入、基础医疗、机械维护等二十七个大类。如果全部无法胜任，你将维持现状。”

最后那句话很微妙，点明了“现状”即“被圈养的废物”。

林溯接过数据板，手指似乎因为不安而轻颤。他快速浏览列表，目光在其中几项上停顿——植物栽培与生态维护、古典文献整理与数字化、基础药物制剂识别。这都是迦南星植物图书馆可能涉及的边缘技能，一个“管理员”略知皮毛合情合理。

他犹豫着，在“植物栽培与生态维护”和“古典文献整理”两项后面，勾选了“基础了解”，熟练度选了最低的“一级（见习）”。

在“其他技能”空白栏，他停顿片刻，输入一行小字：“略懂一些迦南星域特有的草本植物安抚特性，曾用于帮助图书馆访客缓解头痛。”

这是试探。将“植物”与“安抚”这个对Alpha而言可能敏感的词，以最低调、最无害的方式抛出去。

填写完毕，他将数据板交还给陈烬。陈烬扫了一眼，在看到最后那行字时，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收到。等候通知。”

舱门再次关闭。

林溯回到桌边。信息已投递出去，种子已经埋下。现在，等待样本的反应。

他没有等太久。

下午，标准时1500，舱门通讯再度亮起。这次不是陆凛的直连线路，而是来自后勤部的官方指令。

“林溯少尉，根据你的技能登记，现分配你至B-7辅助舱室‘舰载生态维护单元’进行每周两次、每次三小时的辅助工作。主要职责为观察记录基础作物生长状态，协助清洁维护。首次报到时间：明日1000。请准时前往。”

B-7舱室。林溯调取脑中的星舰结构图——位于生活区与科研区的交界带，人员流动复杂，信息源丰富。更重要的是，从B-7有一条非主要的内部通道，可以通往……B区下层。

那里有静思室。

安排巧妙。林溯想。这指令看似来自后勤部，但其效率、以及将他这个“重点隔离对象”突然放出一小步的决策，没有更高层的默许甚至授意，绝无可能。

样本对他的“植物安抚”技能，产生了高于预估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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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标准时0955。

林溯换上后勤部派发的一套略显宽大的浅灰色辅助人员制服，抱着他的生态箱——他申请携带“熟悉的植物以帮助适应新环境”被批准了——站在了B-7舱室的自动门前。

门滑开，一股混合着营养液、土壤和植物蒸腾气息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舱室比想象中宽敞，模拟日光柔和地洒在一片片整齐的栽培架上，上面生长着生菜、番茄、一些快速生长的根茎类植物，以及几个独立玻璃罩内的稀有草药。这里是远航星舰重要的新鲜维生素补充来源。

一个穿着同样灰色制服、看起来五十余岁、面相和善的Beta男性迎了上来，胸前名牌写着“罗恩”。

“你就是林溯少尉吧？我是罗恩，这里的负责人。”罗恩笑容真诚，似乎对他的身份背景毫不知情，或者毫不在意，“欢迎欢迎！咱们这儿活儿不重，就是需要细心。你先跟着我熟悉一下环境和记录流程。”

罗恩的热情很自然，介绍也很详细。但林溯在他转身的瞬间，捕捉到他后颈腺体位置有一道极淡的、已愈合的旧疤痕——那是腺体摘除手术的痕迹。一个自愿或被迫摘除腺体的Beta，在军队后勤部门工作，本身就意味着不简单的过去。

林溯脸上挂着温顺好学的表情，认真听着，偶尔小声提问。他帮忙擦拭栽培架外壳，学习记录温度、湿度、光照数据。整个过程，他的感知如同无形的触角，蔓延至整个舱室。

他“听”到了隐藏在通风管道深处的备用监控设备运行的低频电流声；他“分析”出三个不同品种的番茄中，有一种的基因序列被微妙调整过，更倾向于产生某种舒缓神经的挥发性物质；他也“留意”到，罗恩虽然看似随意，但行走路线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东北角那个存放着废弃培养土和工具的隔间。

那里有东西。

工作进行到一半，例行休息时，林溯将自己的生态箱放在一个空闲的架子上，靠近那片被调整过的番茄。灵银藤的叶片在感受到周围旺盛生命力和那特殊的挥发性物质后，似乎更挺立了一些。

罗恩给他递来一杯清洁的饮用水，状似随意地问：“听说你来自迦南？那里的植物图书馆很有名啊。”

“是的，”林溯接过水，腼腆地笑笑，“我只是个整理书籍的，认识一些植物，但懂得不多。”

“太谦虚了。能认出‘宁神茄’的人可不多。”罗恩指了指那片特殊番茄，眼睛看着林溯，笑容依旧，但目光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林溯心里微动。他并未在刚才的记录中提及任何植物的具体名称。罗恩在试探。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被识破小秘密的羞赧和不安：“我……我只是偶然在图书馆一本很旧的书里看到过插图，觉得有点像……不敢确定。”

“那本书，是不是叫《星际边缘药用植物图鉴（残本）》？”罗恩慢悠悠地问。

林溯这次真实的讶异了。那本书确实存在，在迦南图书馆的地下仓库积灰，借阅记录为零。这个罗恩……

“您怎么知道？”

罗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喝了一口水，望向那片郁郁葱葱的作物，语气带着怀念：“很多年前，我也对植物很感兴趣。可惜……”他摸了摸后颈的疤痕，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就在这时，舱室内柔和的模拟日光突然切换成了暗红色的应急照明！低沉的、有别于战备警报的嗡鸣响起——这是“舰内局部区域气压异常”的警示！

几乎同时，罗恩脸色一变，看向东北角那个隔间！刺耳的漏气啸叫声正从那里传来！

“该死！是废弃培养基质处理罐的密封阀老化崩了！”罗恩跳起来就冲向工具墙，抓起一个便携式密封修补包和呼吸面罩，同时对林溯喊：“你去外面通道的安全呼叫点报告情况！B-7东北角基质处理间泄漏！快！”

预案里没有这一出。是意外，还是又一次测试？

林溯的大脑在十分之一秒内完成了判断：泄露真实，危险程度中等；罗恩的反应符合逻辑；此刻服从命令立刻去报告，是最符合“普通怯懦Beta”人设的选择。

“好、好的！”他脸上瞬间布满惊恐，转身就向舱门跑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舱门开关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但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信息素气息，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被他的感知精准捕获。

那气息冰冷、凛冽，带着极强的控制欲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关注。像雪松，又混合了更深的、如同冻土般的东西。

是陆凛。他就在附近。很可能就在单向观察窗后面。

电光石火间，林溯的脚步“慌乱”中被自己绊了一下，手中的生态箱脱手飞出，撞在门边的金属墙上，箱体裂开一道缝隙，里面的灵银藤和培养土洒落出来一些。

他惊呼一声，似乎被这意外吓到，又惦记着报告任务，手足无措地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又看向嘶嘶作响的泄漏隔间方向，脸上写满了挣扎和恐惧。

最终，他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咬了下嘴唇，没有立刻冲出去报告，而是转身，朝着泄漏隔间旁边、存放着备用呼吸面罩和应急修补材料的柜子跑去！

“罗恩先生！我先帮你拿面罩！”他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

他“笨拙”地打开柜子，取出面罩，又“慌乱”地抱起一卷备用密封胶带，跌跌撞撞地朝着已戴上简易面罩、正在试图堵漏的罗恩跑去。他的动作看起来毫无章法，甚至差点再次摔倒，但最终，他将面罩和胶带递到了罗恩手边。

罗恩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东西，迅速进行二次加固。刺耳的漏气声逐渐减弱，最终停止。

应急嗡鸣也在此刻解除，灯光恢复正常。

罗恩喘着气，摘下面罩，看着旁边因为“后怕”而微微发抖、脸色发白的林溯，眼神复杂：“……不是让你去报告吗？”

林溯低下头，声音很小，带着喘息：“我……我太慌了，没跑稳……箱子也……我看到你在修，怕你需要帮忙……对不起，我是不是耽误事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瞥向地上洒落的灵银藤，满是心疼和自责。

完美。一个在突发危机下，因胆小笨拙而未能严格执行命令，却因本性善良（或依赖团队）而选择留下帮忙，最终弄巧成拙、损了心爱之物的怯懦者形象。

罗恩沉默了几秒，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了许多：“不，你帮上忙了。泄漏控制得很快，没造成更大问题。报告晚一点没关系。你的植物……看看还能不能救。”

林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收拾灵银藤，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冷静的评估正在进行：

行为触发成功。样本‘陆凛’在非危机情况下近距离观察了观察对象的‘非理性决策’与‘低效援助’行为。其信息素在观察对象选择返回帮忙时，出现0.8秒的异常平稳区间；在观察对象收拾植物时，出现微量类似于‘评估’或‘沉思’的波动。初步推断：其对‘软弱但存有善意’特质的容忍度，高于对‘纯粹无用废物’的容忍度。下一步：强化‘植物’作为情感联结点的象征意义。

五分钟后，后勤维修队和医疗兵赶到（显然是接到报告后）。简单检查，确认泄漏已止，无人受伤。罗恩在解释情况时，替林溯说了几句话，强调了他的“尝试帮忙”。

维修人员开始检修阀门。林溯抱着破损的生态箱和重新装好的灵银藤，被允许提前返回D7舱室“平复情绪”。

他抱着箱子，走过安静的通道。在拐向生活区的岔路口，他若有所感，微微顿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空旷的、通往B区下层的通道。

那里空无一人。

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如冬夜雪松的气息。

林溯收回目光，继续前行，脸上依旧是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只是指尖，轻轻拂过灵银藤一片完好无损的银色叶片。

叶片边缘，一丝几乎无法用任何仪器检测到的、新生的淡金色脉络，悄然隐现。

诱导，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