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有三天假期,杜熠宁跟父母回到老家祭祖。烟雨蒙蒙的天气,使得亲戚替家族香火的思量也跟着厚重起来。
午饭席间,大伯说了些酒桌上的客套话,然后就开始指点起小辈的工作和生活。到了杜熠宁这,大伯啧了一声。
“熠字辈的小家伙里,就宁宁还没成家吧?平康,你们得上点心啊”
老杜听到自己被点名,想着轮到自己发挥的时候了,刚要起身,被一旁的杜熠宁按住。杜熠宁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堂哥应该是好心想解围,但话一说,却变成了烧火浇油。
“宁宁工作很忙。”
“当老师还好吧,有寒暑假。假期刚好谈谈朋友,”小嬢嬢朝自家媳妇抬了抬下巴,“你嫂子不也是老师吗,你看,孩子都那么大了。”
堂嫂抱着孩子抬眼看了看杜熠宁,脸上笑着,眼睛里满是疲累。大伯清了清嗓子,给他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觉得,这事还得怪平康他们两口子,作为家长,子女工作忙那是一回事,帮忙小孩找相亲对象,上点心,是另一回事。对吧?”
大伯家的堂姐连连摇头:“可别听我爸瞎胡说,他介绍的对象十个九个不靠谱”
“你倒是自己找,找了个啥?警察,忙忙忙,一年见几次面呢?”
眼见堂姐的“自爆”就快成功,大伯母又开始补刀:“忙归忙,女孩就那么几年时间,错过了就尴尬了,最后只能在二婚堆里挑高个了。”
三伯父脸一沉,大伯母这招看似在催杜熠宁,实则也戳老三肺管子——老三家的女儿找了个二婚男。
堂姐起身,拉起杜熠宁朝外走。几个被逼问工作、年收入、孩子考试成绩的兄弟姐妹也跟在了后面。
“能不结,就不要结”
“是啊,谁结谁后悔”
“倒也不是,总之,别盲目就行”
“宁宁应该有喜欢的人吧,这么漂亮,追求者肯定不少”
杜熠宁打着哈哈,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迈入长辈们眼中的30岁,杜熠宁觉得自己一下就老了,像即将入土的老人一般,也不配再拥有选择,更像橱窗里的打折商品,除了降价没有出路。就连那些传说中的追求者都开始犹豫:你是不是要求太高了?可哪来的追求者呢?经历了她之后,哪来的勇气去恋爱呢?何况,喜欢的是她而不是他啊。
回忆起恋爱,酸涩和羞耻就弥漫开。杜熠宁吸了吸鼻子,看向水雾朦胧的远处。
大二暑假前夕,杜熠宁在学校书店看考研资料,那时她也不清楚是该继续在教育学里深耕还是跨专业跳出局限。
蝉鸣刚开始的夏天,树影斑驳,带着耳机发型很酷的学姐就这么出现,白皙秀气的手划过书脊,刚巧就停在杜熠宁准备拿起的书上。
“修道院谋杀案啊,昔日玫瑰以其名留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杜熠宁回忆过多次,她和学姐就像是宿命,就像那本快被翻烂的《玫瑰的名字》,万事万物都会消亡,唯留名字。如果当时多犹豫一会儿,会不会就不至于那么难堪。
年少时的爱恋,在开始后哪还有时间细想合适不合适,加之对方无论是才华还是样貌,都把杜熠宁迷得神魂颠倒。直到度过那个疯狂的暑假,杜熠宁才开始想关于自己关于对方和未来。可惜,甜蜜的初恋一般都无疾而终,杜熠宁的也一样,只是结局来得更加不如意罢了——前一晚,还在学姐床上努力演她喜欢的样子,后一晚,看着学姐和别人在一起你侬我侬。
至今,杜熠宁还记得那天自己说的话和对方的冷嘲热讽。
“我才是你的女朋友吧?”
“你是吗?我女朋友会甩开我的手吗?我女朋友会来者不拒吗?我女朋友会和男生打情骂俏?承认我让你害怕吗?”
“我……不想被误解……”
“是我误解了你,你并不喜欢女人。”
“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吗?证明给我看,告诉所有人你喜欢我,你敢吗?你连自己的性取向都不敢正视,却既要好名声又要好前途还要我喜欢你,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是这样的,我们明明……”
“你不是要我负责吧?你不会那么传统吧?”
若有机会重来,杜熠宁最想回到两人相遇那天扇自己一巴掌,或者就是分手那天,告诉自己别犯贱,不被爱很正常,被辜负也很正常。遗憾的是当时求不要分手的是她,被无视的人还是她。
薄雾渐浓,清明节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杜熠宁紧了紧外套,笑着对堂哥堂姐们说:“智者不入爱河,努力建设家国。”
“家国需要的是你既要入爱河又要洗衣带娃!”
“大哥,你能不能不要说鬼话,今天鬼都放假了,你还给我们上钟?!”
***
只有鬼知道,朱忆是谈了个什么鬼恋爱。这会儿在实验室里坐着,回微信回到心火烧到眼睛,朱忆干脆直接把丘华拉黑。很快对方打来了电话。直接挂断,对方又打。继续挂断,对方还打。
“你想干嘛!”朱忆接起电话吼了一声,把在核数据的楚峰吓一跳。
丘华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发闷:“你什么意思啊,要分手吗?”
“分手,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分手!”
“为什么啊?就为陈教授?!你脑子清醒一点!”
朱忆推开椅子,走出实验室的一瞬间,像是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把这些天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我很早就想分手了,只是一直觉得舍不得,现在想想挺搞笑的,我居然一直在给你找借口。丘华,你听好了,陈教授外派你换导师只是让我彻底看清你而已!”
“你在说什么啊?你让我怎么办?我明年就毕业了,陈教授这会儿外派,你让我怎么办?延毕?联合培养说的好听,实际上就是两倍三倍的活,你愿意我可不愿意。再说,陈教授都同意了,你凭什么指责我。还有,你说清楚,什么叫很早就想分手了,你是不是跟楚峰早就好上了!”
朱忆回头看了眼实验室,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的人低吼:“有病吧你,我想分手难道就必须和别人好上吗?我想分手是因为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视甚高,听明白了吗!”
“我妈问我,都要结婚了为什么分手!我怎么回答?你让我很难做啊!”
“你爱怎么回答怎么回答,不管我的事情了。”
“小忆,别这样,我不好的地方我改。”
“别改了,我受够了,我说最后一次。我跟你分手是因为我受够了做你女朋友,不想帮你做实验写论文,更不想被你否定!我做不做得了外科医生,陈教授到底愿意愿意带我,都不是你说了算的。还有,我也不想听你妈整天跟我说结婚就该呆在家里生孩子相夫教子的话了!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不要再来说为我好,为我考虑,我不需要!”
“是不是陈教授因为我离开而为难你了?”
“这个世界除了你、你妈之外,没人为难我!”
“可是你只有我,不是吗!小忆我们……”
“滚”朱忆按掉通话,伸手锤了一拳墙壁。一声闷响后,朱忆自己吃痛地哼哼了一声。
鲁安安刚好推门进来,幽幽地说:“那么大火啊?”
“你来干嘛?”朱忆深吸一口气,“不是家庭聚餐日吗?”
“口气那么大!你凶我!哼,我来监工,不行啊!”
看着鲁安安双手叉腰圆圆脸气鼓鼓的样子,朱忆噗嗤一笑,伸手要了个抱抱。
“唉,原谅你了。师父让我来请你们留守的孤寡吃饭”
“师父呢?”
“我哪知道啊,她也没义务跟我报备吧。不过……我小姨去沄州了”
“会和好吗?”
“哎呀,松开啦,吃饭去啦,把他们喊出来啦,饿死我了,你不知道路上有多堵,一路上都是乱变道的**,还在下雨”
***
沄洲华泰分院的停车场。陈到欣坐在车里,看了眼车载导航上的大雨提醒,后悔答应顾雯再回到医院,就该送完人直接回临时租借的公寓。
顾雯就站在停车场的电梯厅那,双手环抱,像是验证一个期待又害怕的答案。
“上楼聊吧,”陈到欣走下车,却停在车旁。
“不用了,”顾雯走到陈到欣身旁,抬头看她,“公事聊完了,聊私事上楼不方便。”
“我和顾主任没私事可聊吧?”陈到欣关上车门,往后退了一步。
顾雯上前一步,拽住陈到欣的手:“你和她,是我们分手的原因吗?”
“你觉得我有多少时间一线多开?”陈到欣不想再重新复盘一遍为什么分手。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我们已经分手了。”
“之前那次算什么?最后一次?”
“对,最后一次,告别。”
顾雯一把扯住陈到欣的衣服,把她拽到自己跟前:“你明明还爱我!我能感觉得到!”
不爱的话说不出口,但再爱也无法抵御逐渐消失的自我。陈到欣掰开顾雯的手,她不想在把时间和情绪浪费在分手和解释上。
“你之前感觉不到吗?每次把你*到哭*到喊的时候,你**感觉不到吗?”
巴掌又重又快,声音响到电梯厅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在车里坐着等老杜的杜熠宁像个不合时宜的观众,跟着落下的巴掌抖了一下。
“渣女!”她轻声说了一句,下意识往车座里缩了缩。微信提醒响起,把她吓了一跳。信息里是老杜说再让她等一会儿,便民窗口配药的人有点多。
再抬眼,是漂亮高挑的女人坐进跑车,额头抵着方向盘哭,而渣女像没事人一样坐电梯上楼。
人不可貌相、职业不是人品的过滤器、没事的会有更好的人出现、你值得更好的等等念头在杜熠宁脑子里来来回回,她忍不住扭头看向旁边的车位。
“哎呀,这个人是多得来”
老杜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一屁股坐上。看到杜熠宁一脸心疼望着自己,老杜不好意思起来。
“没事的啊,爸爸就是配个降压药而已”
朝老杜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杜熠宁系上安全带。车开出车位,她看到被渣女分手地女人还在车里哭着。
***
回到办公室的陈到欣看着带着口红印的纸杯,心像是被紧紧握住一般的闷疼。她爱顾雯,只是越爱就越窒息。
顾雯是一个严谨、注重逻辑和秩序至上的人,这些都不是缺点。但陈到欣不认为自己是个精英,学医从医取得一番成就只是顺其自然的选择,工作之外,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懒人和俗人,周末就想抱着女朋友说些废话做些无聊的事来浪费时间。可顾雯无法接受这种“浪费”,她会安排周六和医学会的人打网球,周日和国自然的人喝咖啡。
原本这一切都可以接受,反正两人在一起,就当是约会的另一种形式。直到顾雯进了院办做了委员会秘书,陈到欣就彻底变成了未来院长人选之一的顾雯“下属”——时间被安排、工作被安排,甚至去哪里飞刀,接受什么采访,穿什么衣服讲什么话,跟谁吃饭用时多久都要被一一安排。情侣之间的“废话时间”却彻底被抹除,连陈到欣跳跃的思维方式和说话方式都开始让顾雯觉得“你不尊重我”。
开始吵架是必然,越是爱着对方就越是尝试改变对方,关系就越是走向崩坏。到最后,连亲密都变了味。曾经的游刃有余和秩序,都让陈到欣感到无力又荒唐。
不是不爱了,而是再爱下去,她就要窒息了。
窗外雨势渐大,听着雨声,陈到欣恢复了理智。沄州距离星城300多公里,下着雨的高速和带着情绪的顾雯是个充满风险的组合。她回到停车场,站到顾雯的车旁敲了敲车窗。
***
“别气了”
楚峰安慰着朱忆,把她喜欢吃的菜推到她跟前。
“师姐,你听没听过,智者不入爱河,寡王一路硕博,哈哈,我是说我和师兄哈,孤寡无敌!”小师弟先夹了一筷子菜,“味道不错诶”
“就你能说,”鲁安安朝他瞪了一眼,打开饮料喝了一口,“下周脑机项目的谈判会重新开始,想申请的赶紧写邮件。”
“听说,会有外部的博士来申请跟师父的项目?”
“是啊,有计算机和生物双博士,还有应用物理的硕博,反正各种跨专业的大佬,申请名单老长了!”安安夸张的抬起手,最后把手落在朱忆肩上轻轻拍了拍,“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在规培的几个师兄,还有咱脊柱外科的大师姐都会申请哦”
“那丘华……咳咳,我是说犹大,这家伙应该不会再有脸凑过来吧?”
楚峰在桌下用膝盖碰了碰小师弟,拧松可乐瓶盖后递给朱忆。
“他本来就不是这个方向的。”朱忆接过可乐喝了一口,被气泡沖到眨眼,“再说,来了也不一定能过啊,你们怕啊?”
“得,师姐这是要当复仇女王了”
“你闭嘴吧你,吃你的饭!”鲁安安把一大盆米饭推到小师兄面前,“师父让我给你传话,‘小克的实验报告是梦游时写的吗?我的实验室不收留无脑僵尸,让他上班前先把脑子装进脑壳里’!”
大伙儿听着鲁安安学陈到欣说话的语气和样子,聚餐的气氛轻快了些,笑声也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