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的确是入宫请罪的,但请罪在其次,若是论起找人,皇上手中的锦衣卫和东厂才是一等一的存在!
朱祁钰听完了于谦的恳求,皱起眉头。
于谦膝下的小儿他曾见过,小小年纪聪慧过人,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更何况于谦四十余岁才生下一子,视若珍宝。
“于卿放心,朕即刻就传令下去,发动锦衣卫和东厂寻人,今日之内必定给你消息。你一番慈父之心,朕都明白。”
原本听闻于谦又是私自封锁城门,又是擅自调动京师大营,他心中很是不悦。然而亲眼见到人,朱祁钰这才把不悦的情绪压了下去。
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当初的京师保卫战,于谦恐怕也未曾有过。
罢了罢了。
他也只有一儿一女,自觉自己能深刻理解于谦此刻的心情。摆摆手,暂且不追究于谦的僭越之罪。
还没说什么,却又听 商辂匆匆入宫求见,张嘴第一句话就是:“求皇上做主,微臣的两个儿子也不见了!”
朱祁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怒极反笑:“好好好,我京中大臣,太子少保的孩子,在天子脚下也竟敢有歹人作祟!当真是目无王法了!”
皇上震怒,一声令下,整个京师几乎都蒙上一层阴云。不仅是锦衣卫和东厂,甚至九门提督下的羽林卫也在其中。
城门紧锁,士兵们挨家挨户的叩门搜查,每一声带着兵甲碰撞的声响都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重锤,人们的脸上难以抑制的露出惶恐不安。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像是在找人,找孩子!”有人窃窃私语,咬牙切齿,“不知是哪些个丧尽天良的拐子,怕是不要命了,连贵人家的孩子也敢动!倒是连累了我们!”
“阵仗这么大,听说这事连皇上都知道了!抓到人恐怕得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
于冕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漆黑。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被蒙住了,手脚都被捆住,就连嘴巴也被塞了东西,堵了个结结实实。
他脑中飞快地想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他本不想出门,父亲一直让他用功读书,他不想辜负父亲的期望,也想要追上兄长的步伐,平日里不是念书就是习武。
但禁不住他们俩的劝说,心里也是念书念得烦了,终于决定出门逛逛。
离了王府井大街,一路上前朝市,肉市,鲜鱼市,果子市,布市,珠宝市应有尽有,再走又见酒楼、茶馆、戏楼,人烟攘攘,喧闹无比,满是市井的烟火气。
于冕甚少出来逛街,见什么都觉得新奇。
比起先前在皇宫里见的斗鹌鹑,这里更是下棋、斗鸡、杂技……看得人眼花缭乱。
在这样热闹的场景下,乞丐小心翼翼的游走在街道的边角暗处,似乎是见到了他们穿着金贵,跪下来磕头。
“几位小少爷,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儿天生命贱,只求一口饭吃,求你们施舍一点,赏口饭吃……”
这一对“父子”衣衫褴褛,“父亲”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看着约摸五六岁的模样,头发枯黄如草。
直到凑近了,把遮盖在脸上的枯黄头发拨开,竟然猛地骇人一跳!
脸上布满结痂的疤痕,右眼紧闭着,眼窝凹陷,像是被生生剜去,只剩一道狰狞的红肉疤痕。孩子的左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裤管空荡荡的,显然是被折断后未能愈合,露出的脚踝处皮肤青紫,爬满溃烂的伤口。
“父亲”跪在地上,额头不停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怀中的孩子被他晃得一颤,颤,却没哭出声,只是张着唯一的左眼,木然地望着地面,神情呆滞。
几人都被吓了一跳,商良辅脸色一白差点吐出来。
“他,他这是怎么了?”商良臣道。
那“父亲”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含糊道:“是……是去年冬天,孩子贪玩摔下山坡,又被野狗咬伤,没能治好……”
商良辅面露同情,连忙从怀里掏出银两,塞在他怀里:“你带着你的孩子,去吃点好的吧,再买点伤药。”
他掏完了自己身上的银两,还不由自主的望向商良臣二人:“哥,你那还有没有银两?”
商良臣微微摇头,于冕身后的乐川见状,连忙看了看自家少爷的神色,见没准备让自己给,于是也没有拿出钱袋的打算。
对方磕头:“多谢小少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直到分开,走了好一阵儿,他们都还心有余悸。
商良辅:“那对父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我还从没见到过这么惨的。那小孩比我们的年龄还要小一点呢。”
商良臣微微皱眉,心中还有那翻滚的恶心感:“那父亲看样子并不怎么关心他的孩子,伤口不曾清理,新伤旧伤交叠,看上去……”
“不像是野狗咬的。”于冕抿唇,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商良臣和他对视一眼,尽管还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也转头,叫来两个身后跟着的护卫:“你们跟上去看看,如有异常,就去报官。”
商良辅一脸懵,他明显没懂这是什么意思,挠挠头:“不像是野狗咬的,那是什么……”
不像是摔落山坡,被野狗咬的,倒像是被人折磨,硬生生剜下眼睛,折断腿导致的。
于冕过目不忘,他曾于书上见过此等事迹。通过诱骗、抢掠等方式获取活人,将其肢体折断或割取,用于巫术祭祀或制造残疾以行乞敛财。
有一词可以概括——采生折割。
只是这等恶行极为残忍,京师脚下几乎从未见过。大明律例也记载:“凡采生折割人者,凌迟处死,财产尽数充公,给付受害者家属。其妻妾子女及同住亲属,即便毫不知情,亦须流放二千里。从犯则处以斩首之刑。”
一旦官府查处,惩处极为严厉。
竟有人胆敢在天子脚下犯下这等恶行!
商良辅听了解释后,一张脸变得惨白。几人没了继续闲逛的兴致。
于冕看了看天色,道:“我得回府了。”
商良臣和商良辅点头:“那我们让护卫送你……”
话还没说完,却只听不远处铜锣一敲,响声震耳,遮盖住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快,不知从哪来的人群黑压压一片,骤然拥挤将他们冲散!
“少爷!”
乐川脸色大变,他动作迅速,在人群涌来的瞬间,死死攥住了于冕的手腕。
他不能和少爷分开,要保护好少爷!
他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人群拥挤喧闹,铜锣声伴随着大家的惊喜叫喊声,让整条街都热热闹闹的。
“太子新立,普天同庆,天佑大明!”
“发钱了,大家快捡铜板!”
数不清的铜板被人抛洒在地上,众人纷纷低头捡钱,脸上满是难以言说的欣喜和高兴。
于冕回过神来,他最后的印象便是那喧闹的人群和震耳的锣鼓声。
有人绑了他?是谁?拐子吗?
他忍不住动了动僵硬的双腿,却发现自己像是踢到了什么!
还有别人!
他试图睁大眼睛,尽管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但耳朵却听见了熟悉的“唔唔”声。
他脑中猝然灵光一闪,电光石火间,猜出了这个人是谁:“乐川,是你吗?!”
他想要问,但是喉咙发出的声音被堵住,只能“唔唔,唔唔唔?”
好在乐川同他有这么些年的默契,同样回复:“唔唔,唔唔!”
少爷,是我!
乐川和他都被抓了,于冕心中一紧,又有种在陌生地方有熟悉之人相伴的安心感。
然而他们没能再交流,只听外头响起地窖门被打开的声音,继而是“砰砰”两声重物被抛了下来。
“非得抓这几人干什么?”有人暴躁道,“你看看他们,随身就能拿出十几两银子给乞丐,穿着非富即贵,身后还带着护卫!”
“若是找些没爹没娘的乞丐孤儿就算了,哪怕是农户人家也好办。偏偏招惹他们,若是踢着铁板了,咱们一个也跑不掉!”
“你以为我想?”另一人道,“教内召唤圣女,需要采集生魂,若都是那些卑贱平民,圣女又怎会降世?!”
“我已为他们看过面相,皆是些难得的富贵命,天子骄子,若是将来,甚至有可能封王拜相,是极好的苗子!若是取他们的生魂供给圣女,圣女必定会满意……”
于冕只觉得心头发寒,只听得什么教派什么圣女,就知道他们绝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更可怕的是,这并非单纯的采生折割,揉面,生剁,火烧,洗面等,让他们残疾后去乞讨要钱。
而是和什么邪教扯上了关系,非但要折磨□□,就连魂魄也要献给什么圣女!
“那对双生子的护卫颇为难缠,差点就让人给跑了。倒是里头那个小厮,虽然忠心,却只是个半大小子,也一同抓了来。”
“他年龄有些大了吧,圣使只说要童男童女,不如把他扔给老麻子,生剁了他当乞丐,也免得再费劲把人运出去……”
几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讨着,却突然有人匆匆进来,咬牙切齿道:“这回当真是踢到铁板了,城门被封,不得进出。据说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出动了来寻他们!”
听见锦衣卫和东厂都插了手,几人又慌又怕。
“这可怎么办?落到那群番子手里,皮肉被涮了骨头都还在,那群阉党的手段就不是人能扛得住的!”
“都慌什么!”
有人一拍桌子,冷冷道,“我们敢在京师动手,自然有我们的底牌。就算他封了城,又如何。白莲下凡、明王出世,圣女定会护佑我们!”
“会首说的是,白莲下凡,明王出世,圣女必然会护佑我们!”
被称为会首的人年过三十,面容憨厚老实,若是熟悉的人见到,必定能认出他就是在城楼底下常常摆烧饼摊子的胡老二。
然而此刻,他那张憨厚老实,常常带着笑意的脸却满是扭曲痴迷。自从加入宗教后,他才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
无论是卑贱平民也好,哪里来的贵人也罢,只要能为圣女供奉一切,哪怕是他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们的荣幸!
于冕听见那些话,心下却是一咯噔,难不成商良臣商良辅都被抓了?
他努力伸长了腿去够,果然又踢到了两具身体。只是人好像都昏迷了,好半天也没个反应。
于冕不敢轻举妄动,不说现在根本解不开绳子,就算解开了,底下摸黑一片,还有两个昏迷不醒的人,出口处更是一群恶行累累的邪教民众守着。
他阖上眼,心下却知道,应当是父亲发现自己出事了。他们几人被抓,如今城门被封,锦衣卫和东厂都出动了,这些邪教的人哪怕想瞒,也绝对瞒不了多久!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些人非同一般!
半夜,等于冕隐隐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出了城门,在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路上。
马车颠簸,外头的月光和凉风顺着帘子的缝隙落进来。于冕被喂了药,眼皮沉重,他脑中只隐隐想到一个念头——
这是……怎么出的城?为什么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乐川他们呢?
他的脑子混混沌沌,半梦半醒间,很快就闭上了眼,不知是晕还是睡了过去。
——
另一边,东厂和锦衣卫的动作果然迅速,很快就找到了敲锣的人、撒钱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当据点的宅子和地窖。
然而此时已经人去楼空,桌上的茶盏只喝了一半,茶水却已经冰凉。
“咱家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抓不住的泥鳅。”东厂的人面容阴鸷,说出的话阴柔而冷寒,充满危险的意味,“待咱家抓住他们,就拔了他们的骨抽了他们的筋。”
锦衣卫的人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行动迅速。他们沉默寡言,面容冷硬如铁,然而同在一处宅子里,却和东厂的人分立两侧。
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同办一件差事,谁的速度快,谁就更胜一筹。双方尽管互不理睬,气氛却泛着莫名的冷寒,谁也不肯慢下一步。
“大人,找到一人!”
“督公,寻到他们出城的踪迹!”
……
锦衣卫指挥使和东厂督公对视一眼,很快就带着人快步出了宅院,分别朝向不同的方向。
于谦和商辂同坐一桌,桌上摆着茶,两人却动也不动一下。后宅院里家人的崩溃哭泣声隐隐传来,让人心神不定,悲痛难抑。
“商大人,令郎年幼,您竟许他自带护卫出入市井,这份纵容宽宏,真是世所罕见。”于谦语气难得的尖酸刻薄,讥讽冷嘲。
商辂抬眸看了于谦一眼,忍了忍,还是没说话。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商良辅商良臣都是在家待不住的性子,时常爱疯玩,他便多有纵容。可无论如何,他们到底是幼童,哪怕是带着护卫,也并非万无一失!
最失职的是,人消失不见了,他竟然还不知晓!于府派人来询问的时候,他竟然还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们只是在外头贪玩。
于谦心里也极不好受,对方再怎么样,也给孩子们找了寸步不离的护卫,可阿冕甚少出门,就带了乐川一人,若是发生危险,商家的护卫又怎么会先来保护阿冕!
无尽的自责和愧疚几乎淹没了两人,等消息传来时,于谦想要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小腿发软,站都站不稳。
然而带来的人却更是令他们险些崩溃。
商家的护卫有被分散开的,也有死死盯着小主子结果在人群中被人捅了刀的。两具尸体被担架抬了上来,摆在了跟前。
他们习武,若是真打起来,六七个歹徒都无法近身,然而身处拥挤的人群中,满心以为周围都是普通百姓。
猝不及防的中刀死亡。
难以阖上的眼眸中还满是茫然和对小主子的担忧焦急,却已经失了神,散开了瞳孔。
而于谦跟前,带上来的乐川却已经是个血人。他眼神涣散,四肢软塌塌的,显然已经被打断,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像是要下手被切断腿的中途停了一下。
尽管简单包扎了一下,依旧鲜血淋漓,纱布被染得通红。
锦衣卫的人将他放在于谦跟前,他站不了,也坐不住,浑身痛到了极致,却只能趴着。
于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踉跄后退一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想起今日出门之时,去阿冕的房间看了一眼。却见小小的人儿坐在窗前,面前摆放着一本书,他却并未翻看,只同乐川在玩闹。
他站在门口,冷冷斥责。
“只知玩乐,不思进取。”
“圣人尚且韦编三绝,你仗着天资优渥,但凡读过的书便不肯再读第二遍!自命不凡、妄自尊大!”
于冕始终一言不发,他腰身笔挺,似新生的青竹。然而玉雪可爱的小脸却绷得紧紧的,纤长浓密的鸦羽微微颤抖,遮住了黯淡的眸光。
“儿知错。”
那是他今日最后一次见到阿冕。
当时和阿冕还在玩闹的乐川,此刻却成了一个废人,像一摊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半点动弹不得。
那他的阿冕呢?他毫无消息的阿冕呢?
“乐川,阿冕……在哪里?”
乐川咳了好几声,口腔满是呛人的血,他用尽力气回答:“在地窖里,快去救少爷……”
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大,实际上低若蚊吟。
地窖那地方已经人去楼空,于谦的神情有些茫然。
于康伸手搀扶住他:“父亲,阿冕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
于谦猛地侧头,猩红的眼睛看向于康,突然道:“阿冕没回来,你不伤心吗?”
他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皮肉,窥见人心。于康不由自主的想要逃避那锐利如刀的目光,但却死死控制住了。
若是躲了,便是心虚了。
他不躲不避,眼中带泪道:“父亲,我心中难过不比父亲少半分。若非我和嘉敏在府上没能看好阿冕,阿冕就不会自己偷偷溜出去完,遭遇到这样的事!都怪我!”
“可是父亲,若是我们倒了,谁来救阿冕呢?弟弟在外还不知道受了什么苦,我……”
说到后头,竟是哽咽难言。
他口中的嘉敏正是他的妻子甄嘉敏,此刻还在府里主持着大局。母亲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阿冕出事的消息,半点也不能让她知道。
气氛压抑到了极致,东厂的人突然送来消息。
人恐怕已经被送出城了。只是出城之后踪迹有两条,还不知这三位小少爷有没有在一处。
朱祁钰听见这道消息,突然笑了一下,眼眸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既已封了城,那人是如何出城的?”
“回禀皇上,依奴才查验,靠近皇城的地底下,似乎被人挖了暗道,只是出入口的位置,还正在搜寻。”
朱祁钰重复了一遍:“暗道。”
“京师皇城里,封了城门都抓不住的人,还在这挖了暗道?”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桌案,雷霆怒火几欲滔天:“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改日暗道是不是要挖进朕的皇宫,朕的寝殿!怕是等刺客有朝一日杀了朕,你们还一无所知!”
众人跪伏在地,面色惨白:“皇上息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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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踹下第二十二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