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气氛正是焦灼之时。
换做平日,死一个太监朱祁钰并不会放在心上。可这太监在御前伺候,昨儿个还回了他的话,还是曹吉祥的干儿子。
就像曹吉祥所说的,对方不单单是只杀了个太监,更是不把他这皇上放在眼里!如此胆大包天、肆意妄为!
倘若不把人找出来,好好惩戒一番,留着这么大的祸患,他日对他这个皇帝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祁钰想罢,一锤定音道:“好了,此事朕会交给东厂,兴安,你亲自让人查明。倘若曹钦之死当真有误,定要拿出个交代!”
下首的曹吉祥面色带着遮掩不住的憔悴,低垂的眼底却是猩红一片。
他出身自永平府滦州的普通军户家庭,父亲战死在土木堡,他十二岁就顶替父职成为边镇小卒。后来投身于京师三大营,却始终无法崭露头角,直到三十岁,才自请净身入宫,摸爬滚打到如今的地位。
曹钦并非他的干儿子,而是他净身之前的亲身儿子!他今生唯一的独苗,竟就这样被人给谋害了!
“谢皇上为奴才做主。”
曹吉祥说完,没有退下,低头继续道,“只是奴才听闻,皇上允许锦衣卫入宫,跟随在了固安公主身侧。”
朱祁钰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曹吉祥神情恭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意味着什么。然而话语中字字句句都在怀疑着那两个锦衣卫。
怎么就那么巧合?锦衣卫先前没进宫时风平浪静,刚进宫不久,钦儿就被谋害!除了锦衣卫,还有谁能把钦儿出事伪装得如此天衣无缝?杀人之时又能那么轻巧地避开宫中耳目?他不信!
“曹吉祥,朕已经说了让东厂的人去查。”朱祁钰淡淡道,“锦衣卫入宫一事,是朕特许的。按你的意思,是否还要责怪到朕的头上来!”
“奴才不敢。”曹吉祥慌忙跪下请罪,一脸的诚惶诚恐。
就在这时,没等通报,一个漂亮幼崽就“蹬蹬蹬”地闷头冲了进来,奶呼呼的嗓音一边大叫:“父皇!”
朱祁钰原本紧绷的神色一下缓和了,熟稔的弯腰把人接住,把幼崽给抱了起来。
“固安,用早膳了没?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寻父皇了?”
朱见汐嘻嘻笑了一下,拽上他刚上完朝还没换下的皇冠,抠弄着前头的宝石:“我和母后一起用的早膳,吃了蒸蛋羹和牛乳,吃得可饱了。父皇,你是不是在生气啊?”
“吃得那么饱可不行,你母后没说吗,不好克化,小心腹痛。往后只能吃八分饱知道吗?”
见朱见汐乖巧点头,朱祁钰继续笑着回答先前的问题,“父皇只有一点点生气。看到我们固安就不气了。”
“父皇不生气了就好,太医都说了,气大伤身,父皇要保重龙体。”小公主煞有其事地拍拍皇上的胸膛,帮他顺着气,脸上是小大人一般的担忧欣慰。
殿内原本沉滞的氛围顿时一松,其余人纷纷压抑下自己的吃惊,都说固安公主受宠,但真正亲眼所见,这才体会到什么叫作受宠。
方才皇上明显龙颜不悦,可固安公主一来,竟这样轻易地就改变了殿内的氛围,让皇上一下就笑了!
朱见汐这才抬眸,目光先是落在了一边的宦官身上,他们穿着打扮像是宫中的太监,但细看起来就能发现完全不同。
他们不似侍卫那般挺直脊背,却自带一股压人的沉敛,目光微敛,不看梁柱不看陈设,落在人的眼底,明明没带兵器出鞘,却让人觉得周身像被寒刃裹住,连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轻。
她有些诧异的目光落在一侧的成敬身上,他面白无须,两鬓发白,站位却颇为微妙。她一下微动,果然,不过一会儿,她就确认了心头的想法。
成敬,正是现在东厂的首领,是朱祁钰最信任的人。
她正打量着,对方如利刃一般凌厉的目光骤然穿透空气和她对上!朱见汐凭借自己的心理胆量,硬生生压住自己想要躲避的动作。
朝他露出一个奶乎乎的笑来。
成敬神色冰冷,眉梢不动,唇角却微不可察的弯了弯。
朱祁钰心情好了,自觉这事已经处理妥当,他摆摆手:“曹吉祥,你还不退下?”
曹吉祥:“奴才僭越,敢问公主一句,公主昨日可是曾说过,若是少了一颗宝石,就要了曹钦的脑袋?”
“放肆!”
还没等朱见汐回答,朱祁钰顿时大怒道,“曹吉祥,你大胆!朕体谅你悲痛万分,你居然敢质问公主?谁给你的胆子?!”
皇上震怒,殿里的空气几乎都停滞了一瞬。
曹吉祥依旧是跪着的姿势,连磕几个响头,语气平静而决绝:“禀皇上,奴才万死难辞其罪。只是曹钦之死,颇有疑虑,公主年幼,天真纯善。奴才只是怕别有用心之人在旁蛊惑。”
朱祁钰微微冷静下来。
是了,换作往日,固安也从来不会说什么“要人脑袋”之类的话,她还这么小,从小就善良贴心,突然说起这个……
曹吉祥说的也有点道理。
他低头看怀中的朱见汐,缓声问:“固安,昨日你在父皇这儿玩,可还记得那个伺候的太监?”
“记得啊。”
小公主抬起头来,认真的思索了好一会儿,黑葡萄般的眼睛眨巴眨巴,笑着露出一口小米牙,格外惹人喜欢。
“固安还让他捡宝石了。”
朱祁钰缓缓引导:“那固安是不是生气了,朝他发脾气了?还说要摘了他的脑袋。固安,能不能告诉父皇,这话你是从哪学的?”
小公主脱口而出:“跟那个太监学的呀。他不是说担忧……脑袋吗?”
她叉腰自得:“本公主就让他担忧担忧自己的脑袋!”
朱祁钰失笑,心里松了口气。
若是固安身侧真有心怀不轨之人,无论是想对固安不利,还是想日积月累左了她的心性,这样的人绝不能容忍!
但这话是固安自己说的,他反倒觉得固安聪慧过人,身为公主,能够驾驭下人,不被他们所掌控,这才是重要的。
“不愧是朕的掌上明珠。”朱祁钰笑道,“固安果真聪慧……”
曹吉祥忍不住抬起头,他的视线在尚且年幼的小公主身上停顿了一秒,随即瞬间就找到了站在一边存在感极低的锦衣卫。
是她!那个女锦衣卫!
他的眼睛一下变得猩红,死死垂下头,遮掩住脸上晦暗扭曲的神情。
但心里那种直觉,所有的可能性在他看来都指向那个女锦衣卫!一定是她杀了钦儿!
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奴才不敢质疑公主,只是公主身边的锦衣卫,不置可否进东厂审查一番。若是并无疑点,奴才必定将人完璧归赵,还给公主。”
朱见汐眨巴了两下眼睛,懵然的指了指自己:“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曹吉祥:“回禀公主,是。”
朱见汐明显一脸的不乐意:“你让我把昭雪……给谁?”
尽管幼崽再怎么聪慧,到底年龄还小,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也在情理之中。
朱祁钰没有说话,他眸光已经微微泛冷,唇角的弧度却不变。只伸手顺着朱见汐的头发,一下又一下。
经过旁人的解释后,小公主仿佛总算明白了曹吉祥所说的意思,却噘着嘴不肯说话:“父皇,我不要把昭雪给出去!昭雪是我的!”
朱祁钰“嗯”了一声:“固安说不给,那就不给。”
曹吉祥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什么,就见朱祁钰道:“退下,此事到此为止。”
“可是皇上!”
“朕说退下!”
曹吉祥不敢再多说一个字,躬身退了下去。
小公主偷偷摸摸朝朱祁钰招了招手,一脸要说“小秘密“的神情,朱祁钰配合的凑上耳朵,就听见她可爱的小声气音:“父皇,那个太监好讨厌。”
朱祁钰失笑,原本被曹吉祥弄得不悦的心情,一下子又舒缓了不少,小声配合道:“那父皇把他派出京师好不好?”
原本若是不出这档事,他正打算让曹吉祥参与分管京营。之前并无内臣总京营的先例,但曹吉祥这人虽为宦官,却实在有些监管掌兵的能力,也立过不少军功。
只是今日,虽体谅他丧亲之痛,却胡搅蛮缠,忤逆上意,着实令他不快!
朱见汐连连点头:“好啊好啊,把他派出去,派得远远的,这样他就不会把我的昭雪抢走了。”
朱祁钰大笑,之后挥手让东厂的人退下时,只道:“曹钦之死,关乎御前,你们查访时多留意细节。但也不必过度深究,若是查来查去,实在寻不出什么蹊跷,便按惯例,以意外身故定论即可。不必为此多费周折。”
他心中有杆秤,按曹吉祥那个疯魔样子,就算曹钦当真是意外身故了,他也必然不信,届时非要寻出个二三来,闹得后宫不宁、满城风雨。
再说,曹钦是御前太监,有谁胆敢对他下手?曹吉祥多半是在信口雌黄、危言耸听。只是借着自己查案罢了。
想到这里,朱祁钰脸上的神情越发冷淡。
过了没几日,朱见汐就听闻曹吉祥被派去宣府监军。那里的总兵官是新袭昌平侯的杨俊,据说杨俊是个不安分的角色,曾经以私怨杖死都指挥陶忠,又冒擒喜宁之功,曾经差点下狱论斩。
如今两个人凑一起,倒不知是狼狈为奸,还是反目成仇?
这事朱见汐暂且记下,只能等来日她能插手的时候再说了。
她抬眸,见宁嬷嬷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情,问道:“奶娘,发生什么事了?”
宁嬷嬷叹了口气:“还不是万安宫那边,据说杭氏派人送了什么东西到御前,皇上一下子心软了,今儿个处理完政事就去了万安宫。”
朱见汐并不意外:“这是迟早的事。”
父皇这个人容易心软,杭氏又是他颇为喜爱的妃子,陪伴他最久,一路走来,还生下了他仅有的儿子。
她往后一仰,直接躺在床上,长长的叹了口气。最重要的还不是这点,最重要的是,那个仅有的儿子,就要当太子了。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滚了好几圈,这才从床上爬起来:“我要去找母后。”
怎么样劝动母后不反对改立太子,这是她目前最大的难题。要是做不到,导致后来母后被废,那才是晴天霹雳的打击!
另一边,汪皇后显然也已经得知了消息,邬嬷嬷正站在边上,显然气没顺。
“皇上亲自下令,让万安宫禁足半月。当时奴婢还当皇上有多心疼咱们公主呢,结果这禁足期才刚过,转头就进了万安宫!”
汪皇后倒是没多生气:“起码禁足是真禁足了。杭氏不会坐以待毙是一回事,皇上本来也不可能放着他们母子不管。”
未来的皇储,太子人选,怎么可能继续冷落?
其实固安受委屈,皇上能做到这一步,她已经很诧异了。原本还以为朱见济在皇上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却不想不知不觉间,固安的分量也越来越重了。
“母后。”
朱见汐刚从门口蹦蹦跳跳地进来,就被汪皇后一下抱在了膝上坐着。
“固安,你说说,你的胆子是从哪里养的?母后怎么不知道。听见你父皇大发脾气,你还敢往上凑,嗯?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汪皇后捏捏她的小脸逗她,嫩呼呼肥嘟嘟的,又可爱又惹人疼。
朱见汐撇撇嘴,大声道:“和母后学的呀。我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诶呦。固安还会这个呢!”汪皇后满是惊喜道,“母后都没听说这句话,咱们固安说得真有道理。说得真好!”
一旁的邬嬷嬷也笑着夸赞:“公主太聪慧了,还没认真开蒙呢,就能说出这么有深意的话,等长大了一定是个才女!”
见母后她们的注意力全都被引到那句话上去了,朱见汐无奈。这不是出自《水浒传》“武松打虎”的故事吗?按理说现在应该也出来了吧……
想到这里,朱见汐摇摇头,发觉自己也一下被带跑偏了。
又一会儿,朱见汐逐渐放弃了。汪皇后虽然知道她聪慧,但还是把她当作小孩看,几乎从来不和她讲那些个复杂的事。
上一次她说出那样的话,已经是过于妖孽了。她看出来,汪皇后内心里有些抗拒那么造孽的存在,哪怕是自己的亲女儿。
算了,下次再找时机说吧。
朱见汐玩闹撒娇了好一会儿,很快就坐不住,跳下来要出坤宁宫玩。
汪皇后叮嘱两句,笑着看她的背影,突然说道:“邬嬷嬷,我不准备反对改立太子了。”
“为什么?”邬嬷嬷急道,“娘娘,若是让朱见济真成了太子,那杭氏母子恐怕就真得意了!况且,旁的不说,若是有一日,他当真……,届时娘娘和公主可都要依仗他过活……”
“你说的那些,我不是没想过。”汪皇后语气平静,“可是我如果真反对到底,皇上就会听我的了吗?”
她有条不紊,显然是想了许久:“皇上膝下就杭氏一子,立亲子为皇太子这一件事,皇上显然势在必得。若是孙太后或太上皇的势力阻拦还有阻拦的可能,但我若阻拦,不过是螳臂当车。届时皇上一怒之下,将我废后也不是不可能。”
邬嬷嬷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她难以置信,但仔细想想,娘娘说得也不无道理。
“没什么不可能的。”汪皇后说,“若是废了我,扶杭氏上位,那朱见济就是名正言顺的嫡皇子。他当太子,身份上更是无可指摘。”
邬嬷嬷沉默了,她喉咙发干:“那该怎么办?娘娘,我们就任由……”
“嗯。”汪皇后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她说,“太子之位,也并非那么好做的。”
汉武帝之子刘据,七岁就被立为太子,当了三十一年的太子,最后还不是死于“巫蛊之祸”。梁武帝萧衍之子萧统,一岁就被立为太子,当了三十年的太子,最后也未即位,游船落水染病去世……
纵观史书,平安顺利继位的太子可谓是屈指可数。
更何况当今皇上不过二十有余,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候。就算朱见济当了太子,又能不能坐稳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呢?
汪皇后觉得,这件事情,她不插手为好。只有保住她皇后的地位稳当不动摇,固安才能够好好的,不真正被人欺负,被人踩一头。
邬嬷嬷心下明白,却还是憋着一口气,难受道:“娘娘,照奴婢说,还是得给公主生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朱见济是杭氏所生,仅仅是个皇子他都能那么欺辱咱们公主了,等他当了太子,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
汪皇后没回答她这番话,只想起了什么似的:“上次固安提到的御医,你查到了什么吗?”
先提一句,女主不会有亲兄弟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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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踹下第十八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