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冷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
桑乔的意识像是沉在浑浊水底的石子,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拖拽向上,直至冲破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猛地睁开双眼,预期的天花板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蒙蒙的、飘洒着细碎雪尘的天空,以及几张围拢过来的、粗糙而布满油彩的脸庞。
剧烈的疼痛瞬间攫住了他,源自脖颈上套着的粗糙皮绳,正被一只长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紧紧攥着。
他试图挣扎,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微弱得可怜,这副身体……不对劲。
他低头,看到的不再是记忆中那双因为长期颠勺而略显粗壮的手臂,而是一对覆盖着细密卷曲绒毛、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肢体。
宽大破旧的亚麻布衫套在身上,空荡荡的,寒风轻易地钻进来,激起一阵阵战栗。
“咕哝……乌尔格,哈斯!”攥着皮绳的野蛮人嘟囔着难以理解的语言,喷出的白气带着一股浓重的、混合了发酵奶制品和生肉腥膻的气味,熏得桑乔几欲作呕。
他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般,将桑乔踉跄地拉向一片嘈杂的营地。
这里是苦艾岭的脚下,霜狼部落的临时营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原始而粗粝的气息。积雪被践踏成污黑的泥泞,混杂着不知名野兽的粪便和散落的骨头碎片。
几座用粗木杆和兽皮勉强搭成的窝棚散布在背风处,中央则是一个巨大的石坑,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篝火,火焰舔舐着一口硕大无比、边缘布满磕痕的黑铁锅。
锅里翻滚着浑浊的、冒着气泡的液体,可以看到大块带着毛皮的兽肉、连泥巴都未完全洗净的块茎,以及一些辨认不出原貌的暗绿色植物在其中沉浮。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腥臊、土腥和某种食物**的气味随着蒸汽弥漫开来,这就是营地的主调——一种属于生存最底线的、毫无美感可言的气味。
桑乔,靠着对美食的热爱与钻研在网络世界赢得无数赞誉的美食UP主,此刻正以一名半身人俘虏的身份,审视着这个与他过去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厨房”。
他的胃部因为饥饿和那股气味而一阵阵痉挛,但更深的是一种源自职业本能的批判与……绝望。
那口锅里的东西,在他眼中,甚至连“猪食”都算不上,那是对“食物”二字的亵渎。
他被拖到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皮绳被拴在一根打入冻土的木桩上。野蛮人松开手,咕哝着走向篝火,加入了其他正在分割猎物的同伴之中。
桑乔蜷缩起来,摩擦着被粗糙皮绳磨得通红渗血的手腕,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
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尽是匮乏与粗糙。
他看到几个野蛮人妇女正在用石锤砸碎某种坚硬的、颜色灰暗的盐块,碎屑被小心翼翼地收集到一个脏兮兮的皮口袋里,那盐块杂质极多,颜色浑浊,远不如他记忆中雪白的精盐。
他看到有人从挂在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把暗红色的、干瘪的草籽一样的东西,随意地撒进石锅,那东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近乎辛辣的怪味,绝非他认知中的任何香料。
他还注意到,营地边缘晾晒着一些肉条,并非精心熏制,而是简单地挂在寒风里,表面已经冻得硬邦邦,覆盖着一层霜雪,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苍蝇产下的卵,在低温下保持着僵死的状态。
这就是他的现状——一个体型弱小、力量微不足道的半身人,被困在一个饮食文化堪称灾难的野蛮人部落里,性命朝不保夕。
前世的种种,繁华都市,精心烹制的美食,温暖的公寓……都如同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唯有此刻的饥饿、寒冷和疼痛,是如此的真切。
“嘿,看那个小个子!”几个身上裹着不合身兽皮、脸上脏兮兮的野蛮人孩童跑了过来,好奇地围着桑乔。
其中一个较大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根磨尖的兽骨,嬉笑着朝桑乔的胳膊戳来。
桑乔下意识地缩紧身体,预期的刺痛却没有到来。
一只覆盖着陈旧金属臂箍的大手抓住了那孩子的手腕。
“够了,格拉克。”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说的是桑乔能够莫名理解的通用语,虽然带着浓重的喉音。
桑乔抬起头,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极其高大的野蛮人战士,比之前拖拽他的那个还要魁梧。
乱糟糟的、如同雄狮鬃毛般的棕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头,脸上用赭石和炭灰描绘着简单的图腾纹路,却掩不住那双如同雪山湖泊般清澈的深蓝色眼眸。
他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皮甲,外面罩着厚实的狼皮斗篷,肌肉贲张的身躯仿佛蕴藏着开山裂石的力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双手巨斧,斧刃上残留着暗沉的血迹和一些细小的崩口,无声地诉说着它的经历。
他就是阿诺格,霜狼部落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猎手和战士。
被抓住手腕的孩童格拉克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满,但在阿诺格平静的注视下,还是悻悻地收回了骨针,和其他孩子一哄而散。
阿诺格的目光落在桑乔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善意或恶意,更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或者说,一种罕见的猎物。
他蹲下身,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桑乔完全笼罩。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手指捏了捏桑乔纤细的胳膊,又看了看他被皮绳磨破的手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半身人……”阿诺格低声自语,像是在确认什么。“听说你们的洞窟里,总是飘着食物的香气。你们会用……‘锅’,还有‘火’,让肉变得柔软,让根茎变得甜美。”
他的通用语有些生硬,但表达清晰。
桑乔心中一动,从这个野蛮人战士的话语中,他捕捉到了一丝不同于其他部落成员的东西——并非纯粹的野蛮,而是一种……好奇?或者说,是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模糊认知。
阿诺格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走到篝火旁。
此时,石锅里的“炖煮”似乎完成了。
一个负责分食的部落老者用长柄木勺搅动着锅里的内容,然后用一个粗糙的木碗,舀了满满一碗浑浊的肉汤,里面漂浮着几块带着可疑毛发的肉和半生不熟的块茎,递给了阿诺格,这是对勇士的优待。
阿诺格接过木碗,却没有立刻食用。
他走回桑乔身边,将木碗放在了桑乔面前的冻土上。
碗里的肉汤散发着令人不快的腥气,肉块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脂肪冷凝成白色的油花漂浮在表面。
那块茎,桑乔认出似乎是某种萝卜的变种,但外皮粗糙,切开的部分能看到密集的纤维,显然没有经过任何处理。
“吃。”阿诺格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桑乔看着那碗东西,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
这比他前世在野外生存挑战中吃过的最糟糕的压缩饼干还要难以接受。
但强烈的饥饿感,以及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伸出手。
他没有像野蛮人那样直接用手去抓,而是试图寻找工具。
他瞥见旁边有一片被丢弃的、相对平整的树皮,便捡起来,笨拙地折成一个小勺的形状,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中炸开。咸味来自于那些粗糙的盐块,带着难以忽略的苦涩;腥臊味浓重得仿佛在直接咀嚼生血;块茎煮得过于软烂,却依旧带着顽固的土腥气和一种生涩的口感;而那所谓的“香料”——那些暗红色的草籽,提供的并非香味,而是一种灼烧舌头、近乎麻木的刺激感,仿佛在吞咽微小的炭火颗粒。
“呕……”桑乔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行咽下,喉咙和胃部都发出了强烈的抗议。这根本不是食物,这是对味蕾的酷刑!
他抬起头,看向阿诺格。
这个野蛮人战士正默默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期待?桑乔忽然明白了。
阿诺格给他食物,并非单纯的施舍或喂养,更像是一种……测试。
他在测试这个传说中的、懂得“美味”的半身人,会如何对待他们部落视为常态的饮食。
桑乔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不适。
他知道,如果他想活下去,如果他想改变现状,或许,突破口就在这个看似粗犷却心思细腻的野蛮人战士身上。
他指着木碗里的肉,用尽可能清晰的通用语,缓慢地说道:“肉……用火烤,外面焦,里面嫩……撒盐……会更好。”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烤肉的动作。
阿诺格深邃的蓝眼睛里,瞬间掠过一道微光。
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盯着桑乔,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或者是在消化这个简单的建议背后所代表的、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烹饪理念。
就在这时,营地另一侧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外出狩猎的野蛮人回来了,他们的收获似乎不甚理想,只拖回了一头瘦骨嶙峋的林地麋鹿和几只野兔。
部落长老——一个脸上布满皱纹、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走到猎物前,清点着,脸色阴沉。
他叽里咕噜地用部落语大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桑乔听不懂,但他能感受到气氛的凝重。
他看到一些年老的、行动不便的野蛮人,以及几个看起来病恹恹的族人,脸上露出了恐惧和绝望的神色。
阿诺格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他眉头紧锁,看着那头瘦弱的麋鹿和寥寥几只野兔,又看了看围在篝火旁、眼中闪烁着饥饿光芒的众多族人,最后,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蜷缩在角落的桑乔,以及那几个面带菜色的老弱妇孺。
桑乔虽然听不懂长老的话,但他从这场景中读懂了残酷的现实——食物短缺。
在资源匮乏的冬季,像他这样毫无价值、甚至需要消耗食物的俘虏,以及部落中的老弱病残,处境将变得极其危险。
他很可能不是被当做奴隶,而是被当做……“备用口粮”。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分食开始了。猎物被迅速分解,最好的部位——鹿腿、里脊——优先分给了最强壮的战士们,包括阿诺格。次一等的肉和内脏分给了妇女和能劳作的少年。
最后,只剩下一些带着碎肉的骨头、筋腱和几乎没什么肉的头颅,被扔给了那几个老人和病人。没有人有异议,这似乎是部落延续下去的、冰冷而高效的规则。
阿诺格分到了一大块带着血丝的鹿后腿肉。
他拿着肉走回桑乔附近,坐下,从腰间拔出一柄锋利的匕首,割下一大块,直接塞进嘴里咀嚼起来,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
他吃得很安静,与周围那些大声喧哗、撕扯肉块的野蛮人形成鲜明对比。
桑乔看着他生食血肉的样子,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迫自己观察。
他看到阿诺格在咀嚼了几口生肉后,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那碗桑乔几乎没动过的、已经冷透凝固的肉汤上,然后又看了看桑乔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的细小身躯。
沉默了片刻,阿诺格忽然站起身,走到篝火旁。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把肉扔进火里烧,而是找来一根相对笔直的木棍,削尖一端,将他那块吃了一半的鹿腿肉串了上去,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附近几个注意到他的野蛮人露出诧异表情的举动——他并没有将肉直接伸入火焰中,而是悬在了篝火外围,温度稍低、主要辐射着热量的地方。他慢慢地转动着木棍,让热量均匀地烘烤着肉块。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其他野蛮人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份额,好奇或嘲弄地看着阿诺格这“奇怪”的行为。
肉块表面逐渐变得焦黄,油脂被逼出,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不同于之前水煮肉类的、更加原始而诱人的烤肉香气开始弥漫开来。这香气虽然简单,却远比那锅浑浊肉汤的气味更能勾起食欲。
阿诺格似乎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烤肉,他偶尔会抬眼看一下桑乔,观察他的反应。当肉块外部烤得焦香,内部估计也有七八分熟的时候,他停止了转动。
他走回原处,坐下,从那个脏兮兮的皮盐袋里,用手指捏出一点点盐屑,小心翼翼地撒在烤肉的表面。
然后,他撕下一条烤得恰到好处的肉条,递给了桑乔。
这一次,不再是放在地上,而是直接递到了他的面前。
桑乔愣住了。他看着那条肉,外层焦香,内里却不像生肉那样血淋淋,而是呈现出诱人的粉白色。虽然没有任何复杂的香料,只有最原始的火焰炙烤和一点点粗盐,但这已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看到的唯一称得上“烹饪”的食物。
他迟疑地接过,肉条还很烫手。他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
外皮微脆,带着炭火的香气,内部肉质紧实却不再难以咀嚼,粗盐的咸味虽然依旧苦涩,但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鹿肉本身的野性风味。相比于之前的腥臊和怪味,这简直是天籁之味!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条肉,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手指。这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感受到食物带来的慰藉,尽管这慰藉是如此原始和简陋。
阿诺格静静地看着他吃完,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之前的审视和好奇,似乎融化了一点点,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满意,或者说,是某种确认。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剩下的烤肉三两口吃完,然后,他用匕首割断了拴着桑乔的皮绳,只留下一个较松的活套依旧套在桑乔的脖子上,另一端则攥在自己手里。
“你,”阿诺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桑乔,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是我的。”
这句话,并非占有,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在部落规则下,基于他刚刚展现出的、或许能被利用的“价值”,哪怕仅仅是关于如何让肉变得好吃一点的知识,而产生的归属认定。
在这个危机四伏、资源匮乏的部落里,阿诺格,这个强大而似乎有些不同的战士,暂时成为了他的庇护者。
夜色渐深,寒风呼啸着穿过苦艾岭光秃秃的岩石。
营地的篝火渐渐微弱,大部分野蛮人已经钻进了各自的窝棚,鼾声四起。只有负责守夜的战士还在篝火旁踱步,警惕地注视着黑暗。
桑乔被阿诺格安置在他自己的窝棚入口内侧,那里相对能遮挡一些风寒。
脖子上的皮绳另一端,就拴在阿诺格的手腕上。这个野蛮人战士和衣而卧,巨大的双手斧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即使睡着,他的身躯依然如同一块磐石,散发着沉稳的气息。
桑乔蜷缩在冰冷的兽皮上,久久无法入睡。白天的经历如同噩梦般在脑海中回放:穿越、俘虏、粗劣到极点的食物、生命的威胁……以及阿诺格那看似粗犷却暗含试探的举动,还有那条简单烤制却带来一丝希望的肉条。
他摸了摸脖子上粗糙的皮绳,又看了看身边沉睡的阿诺格。
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也更加……原始。
他前世的那些美食知识,在这个地方,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不,或许不是毫无用处。阿诺格对烤肉的接受,就是一个微小的信号。
他望向窝棚外那片被雪光映照得微微发亮的、陌生的、广袤而危险的世界,心中充满了茫然与一丝微弱的不甘。
他必须活下去。而要活下去,在这个似乎连吃饱饭都是一种奢侈的世界里,他唯一能依靠的,或许就是他脑海中那些关于“味道”的记忆和知识。
雪,还在下。霜狼部落营地的篝火余烬在寒风中明灭不定,如同桑乔此刻心中那一点摇曳的、关于生存和未来的微光。
在营地边缘的阴影里,那个名叫格拉克的野蛮人孩童,正偷偷啃着一块从分配中藏起来的、带着冰碴的肉骨头,他一边啃,一边用带着敌意和好奇的目光,盯着阿诺格窝棚入口那个小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