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七日,渝陵大雨。
桑亦特地挑了这个他们初遇的日子重返人间,去索路翎的命。
十年阳寿肯定是要补齐的,这也是桑亦能想到的最恶毒的报复方式。
路翎也和他一道下了黄泉。
黄泉路上无老少,桑亦走了一遭,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渐渐麻木。
路翎也仅仅是他的旅伴而已。
被他拖着的路翎很快地接受现实,面无表情地看着地府百态。
“那个女孩为什么叫我哥?”路翎面色沉沉地瞥向了一脸无谓的桑亦。
路翎感觉桑亦死后不太一样了。懒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也不再相敬如宾,伤人恶语随口就来。
“是我妹妹,桑也。我没告诉她我们是协议。”桑亦冷硬地道。
桑亦不愿多说,路翎也不肯主动开口再提过往。
他们两个的关系奇怪得很。
就如现在这般,被沉重的索链、深重的命运捆在一起,彼此妨碍着前进。
为什么允许了路翎借寿给他?
桑亦不懂,路翎对他到底是个什么看法,反正他是当死人看的。
也许在最初不是这样的。
冰冷的暴雨之中,有人向桑亦伸出了手。
在往后的十年里,他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哪怕最初是感恩与爱,到最后都是仇。
桑亦不想重走那一次的难堪。
“到了,一起下去吧。”再多的不情愿也不不能从客观上拉长路程,鬼差松开手里的锁链。
石碑上刻着看不懂的古怪文字,路翎下意识地看了桑亦一眼。
桑亦完全没有停顿地往前走,似乎已经习以为常。锁链还把两个人捆在一起,路翎被绊了一个趔趄。
桑亦顿住脚步,拉了一把锁链:“赶紧下来,别在这儿耽误时间。”
路翎看看代表着不祥的血色地面,又看看前面一脸不屑的桑亦,抬腿跟上。
应该没有什么事吧,连桑亦这种胆小鬼都不怕。
他现在跟着的是个全然陌生的人,路翎知道他们在人间分别了也不过短短几个月,但是这可是死者的世界,鬼知道是不是地上一天地下一年。
路翎抬腿半飘着跨过了分界线。
下一秒,剧烈的失重感。
路翎慌乱之中捏紧了手里的铁链,这种七荤八素的感觉就像十年前他和桑亦最初扮演恋人时一起坐了过山车。
铁链被拉直了。
有人、有鬼握紧了铁链的的另一端,两个人直楞楞地贴在一起。
“还得多久?”路翎稀里糊涂地吼了一句,破空的风声几乎吞噬了他的话语。
桑亦贴着他的耳朵吼回去:“你问我有屁用!我要是知道现在就不和你在一块了!”
什么和我在一块?
路翎感觉脑浆都要被摇匀了,和自己扮演了十年协议爱人的鬼魂一起进行漫长的自由落体实验不是什么很好的感受。
桑亦的身子也在抖,能听见轻微的被压在嗓子眼里的声音。
路翎突然不怎么害怕了,眼睛一闭,感受着背对背的下坠。
哗啦一声,却也只是轻涟。
河流汇成两种颜色,紫色和蓝色的梦幻交汇,混合成一片旖旎。中心处就是他们两人的落点。
还没来得及多打量点什么,又是熟悉的哗啦一声,两个刚刚自由落体的鬼好像被冲马桶一样卷走了。
只不过目的地不是排水管道,而是某人的记忆。
“又变成人了?”路翎感受到自己的双脚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好像又回到了才离开不久的现实世界。
桑亦没搭理他,抬头四处张望着。
“没有。”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已经死了个彻底。”
“拜你所赐?”路翎反唇相讥。
“拜我所赐。”桑亦不甘示弱。
“听好了,接下来是我的经验。记忆长河里的片段是不固定的,我们可能随时随地就身处不同的回忆之中。”桑亦神色淡淡,“少乱跑,别瞎看,做人的基本礼貌要有。这里大概是我的回忆。”
这是两个人分道扬镳以后桑亦第一次说这么大一串话,以严肃的态度。
路翎觉得稀奇,没吭声。
反正他们两个人现在被困在一起,他想要看点什么也跑不了。
莫不如就这样看看,桑亦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
这里是渝陵城没错,路翎能从老房子的窗户里看见熟悉的阴沉天空。
渝陵的一年四季总是阴雨不断,他哪怕出国读书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降雨充沛的城市。
不过没有看到那些地标性的建筑,想必不是他所熟悉的平时居住的区域。
看这种天花板都开裂了墙皮都脱落了墙角都长蘑菇了的危房,也不太像是他平时会去的地方。
老城区吧。
渝陵是个割裂感特别强的城市,走在路边的有衣冠楚楚的成功人士也有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
路翎在这里长大,默认这是这座城市的一种特色,抬头能仰望星空,低头也能看见土路。
想起他和桑亦初识时,对方穿着身上都起球了的校服,一个人坐在滂沱大雨里,想来家庭条件也不会太好。
当年协议签订后期那么猖狂,现在一提到过去反倒怕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桑亦恨着路翎,路翎也恨着桑亦。
桑亦越是说,他越得看一看桑亦的家人是何方神圣。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看一点也没什么。
没等路翎再有什么动作,桑亦主动推开了那扇嘎吱作响的门。
这扇门的隔音不是很好,只是开了一个小缝隙,路翎就听到了小孩子低低的啜泣声。
不想让自己看见他哭的时候?
晚了,太晚了,他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就绝对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白白地回去。
估计规则上也不是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大概就是彼此了解,彼此认识,然后互相羞辱一下对方看看黑历史,把孽缘断掉来生再不相见。
路翎被半拽着跟上了,也进了里屋。
哪怕是夏日的温度通常很高,连日的阴雨也会让寒意刻进骨子里。
看简陋的陈设,这应该是孩子的卧室。
墙壁有点漏风,路翎清楚地看到桑亦的衣角都被吹动了,露出一截腰来。
他似乎是很紧张的,一个常年不锻炼的人都绷出了利落的线条。
不看这个,屋顶还在漏水。水泥地上有普通的脏污不明显,水珠落在地上却特别刺眼。
以红色的水桶为中心半径10厘米内都有飞溅的水珠,滴滴答答的声音一直没有停过,大概水桶也要灌满了。
应该是许多年前了,这种四面漏风的屋子,小孩子不得天天生病。
桑亦可能上街讨饭都能舒服点吧,至少在大街上是和其他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的过路人一起被雨均匀地淋一头。
床上坐着个小孩子,低着头不说话,沉默的发旋证明他拒绝交流。
他的身子底下也有一小摊暗色的痕迹。
“你要看就看,不会惊动他。”桑亦并不想再多打量过去的自己的痛苦,“动作快点。”
“你要干什么?”他这么一说,路翎反倒不敢马上上去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无趣而已。你对我有许多好奇,反正缘分已尽,这是童年的我,你愿意看就看着吧。”桑亦深深地吐息,压抑住自己喷涌的情绪。
他说的全都是谎话。
在渝陵永不停息的雨中,伤痕累累的小树苗一直在成长着。它无法变成像在爱里长大的样子,只能用自己不算繁茂的枝叶挡住过去的伤疤。
一半颓态,一半辉煌。
桑亦在过去的岁月里向所有人展现的都是后半部分,值得他骄傲的后半部分。
前半部分是他隐藏起来的伤疤,路翎曾经有许多机会看到它,但是傲慢的人只是选择忽略了。
他讨厌黄泉路。
桑亦的人生里只有体验没有回味,这些不堪的过往给自己看看就算了,为什么偏偏又要拉上他现在的仇人。
事已至此,是已至此。
桑亦只能用尖锐的语言恳求路翎不要再揭开他过往的伤疤了,八岁的他在意这些事情,十八岁二十八岁的他也没有什么长进。
路翎当然没有能力,也不屑于去解读桑亦山路18弯的心思,猜到了也懒得去理会。
反正他们也已经撕破了脸,并不需要在意过多的礼节了。
这个孩子就是他小时候吗,路翎从来没见过。
桑亦和他只是协议,两个合作的对象不需要了解太多彼此的过往,尤其是,桑亦的过往对他来说毫无价值。
某些意义上也算是一种非常公平的交换,桑亦看着路翎倒是没有多大恶意,纯粹好奇的眼睛。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好奇地窥探别人的过去。
他站在角落发呆,路翎已经拖着沉重的镣铐靠近了过去的他。
正巧这个时候,童年的桑亦抬起了脑袋。
桑亦知道他和现在的自己长得并不像,这是必然的,八岁的小孩子看不出什么来。
“和你现在挺像。”路翎沉默地看了半天,最终下了个不咸不淡的结论。
桑亦双手抱胸站在墙角,依然没有理会他什么。
快些过去吧,这艰难的过往。
路翎的回忆里肯定没有什么值得嘲笑的东西,富家子弟的童年生活里平平无奇的事他终其一生也无缘得见。
见桑亦不出声,似乎是默许了他这种越界的行为,路翎干脆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这小孩子看起来就是营养不良,好像一个大萝卜头底下接着几根细小的木棍,眼珠的颜色还很黑,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冷漠疏离。
他的眼边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很明显在他们推门进来之前,他还在哭。
现在,落到地面上的泪水和雨水血水混在一起看不真切,只有眼边微微的红痕,证明他确实是哭了一场。
“你还记得这是怎么了吗?”路翎坐下去之后也没闲着,用自己的坐高估计了一下童年桑亦的身高。
他自己一米八五,折算成现在小桑亦的身高,可能连一米三五都没有。
至少在天桥上乞讨的时候,他有一句话没说错,确实是要过不下去了。
很难想象他怎么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之下,又活了整整十年才走投无路到路边乞讨的。
也许人和人之间的韧性真的不同,有些人天生就能经受得住狂风暴雨。
路翎随意想着,完全不在乎他的想法可以被称之为天方夜谭级别的。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这房子是你家的还是租的?”路翎不太想动弹,打算先观察观察小男孩,和那边的站桩随口胡扯话说。
站桩问一句有概率回答,这句就中了概率:“是我家的,旧城老破小。”
“还行,至少没有房租。”路翎并不怎么幽默地开了个玩笑,想起了自己以前被断供的时候最惨的情况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桑亦只是盯着地面的一小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再多搭理路翎。
吃了哑巴亏的路翎现在是有苦说不出,桑亦死了以后变得非常难缠,每一下都在他的底线上蹦迪——曾经的底线。
现在他已经没有底线这东西了,两个人的身份地位转变了,人间再多的爱恨情仇,最终也不过浮云一场,又有谁会铭记一片转瞬即逝的浮云。
他一只手抓住锁链,干脆就先不走了,成功人士也当起了流氓,盯着小男孩看。
能选择这里肯定是有原因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