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坊间惊闻
“说是走水,但……”不为压低声音,“但有人看见,火起之前,有黑影在屋顶上窜过,不像凡人。而且起火点不止一处,几乎是同时烧起来的,像是……有人故意纵火。”
齐衡心下一沉。昨夜他与法海在山洞中缠绵时,景山城竟出了这样的大事。他想起那书童临死前说的“主人”,想起昨夜袭击他们的种种诡异——这大火,怕是也与那幕后黑手脱不了干系。
“你先去准备衣食,我稍后便回府。”齐衡吩咐道,“另外,昨夜跟在我身边的书童青墨,现在何处?”
“在那边等着呢。”不为指了指不远处一棵古树下,“那孩子吓坏了,一直说要等法海师傅。小的本想送他回府,他死活不肯。”
齐衡顺着方向看去,果然见青墨抱膝坐在树下,身上披着件护卫的外袍,小脸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山洞方向。他心中微软,对不为道:“去告诉他,法海师傅无事,让他安心。另外……去查查青墨的底细,还有他说的那片槐树林,派可靠的人去看看。”
不为应下,转身去安排了。齐衡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山洞入口,终究还是转身往府中方向走去——他得先回府稳住父母,再尽快回来。法海那副模样,他实在放心不下。
古树下,青墨看着齐衡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山洞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他抱紧身上的外袍,低声喃喃:“师傅……”
昨夜他虽被法海用佛珠护着,但在客栈中听到打斗声、看到那书童化作黑水时,恐惧还是深入骨髓。后来不为带人找到他,将他带到此处,他才知道齐衡和法海进了这山洞。一夜过去,山洞里静悄悄的,他不敢问,也不敢靠近,只能在这里等。
不为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小公爷说了,法海师傅没事,让你安心。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府,好好歇着,别想太多。”
青墨摇头:“我想等师傅出来……亲眼看到他没事。”
不为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法海师傅受了伤,需要静养,你在这儿等着也帮不上忙,反而添乱。听话,先回府。”
青墨咬着唇不说话,眼中却已泛起水光。不为见状,心下一软,叹气道:“罢了,你愿意等就等吧。我去准备些东西,你在这儿别乱跑。”
他说着起身离开。青墨看着他的背影,又看向山洞,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不为自幼便是齐小公爷的知心人,从齐衡开蒙识字到分化乾元,再到如今长成翩翩公子,他一路跟随,鞍前马后,从无怨言。上辈子齐衡落难时,不为为他挡刀,伤重而死,临终前还惦记着主子有没有吃上热饭。这辈子重来,不为依旧守在齐衡身边,只是心境已大不相同——他知未来艰难,只愿能护主子平安顺遂。
可这一遭,却让他皱紧了眉。
小公爷要娶法海禅师。一个和尚,一个还了俗的坤泽。
不为不是不懂情爱,但他更懂世道艰难。齐国公府树大招风,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小公爷又是嫡子,婚事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娶个男子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和尚——这要让那些御史言官知道了,怕是折子能堆满御案。还有夫人那里……不为想起国公夫人那张端庄严肃的脸,心头更沉。
他一边吩咐手下去准备衣物吃食,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帮主子周旋。正想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为抬眼望去,只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马背上是个穿着国公府家仆服饰的青年,到得近前,勒马跳下,气喘吁吁道:“不为大哥!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什么事?慢慢说。”
“昨夜大火,烧了城东半条街,其中……其中有咱们府上三处铺子!”家仆脸色发白,“老爷一早去了衙门,夫人急得晕过去了!还有……还有宫里来人了,说是太后娘娘召小公爷即刻入宫!”
不为心头剧震。铺子被烧尚且是钱财损失,太后召见……这可不是小事。他转身看向山洞方向,又看看城中,一咬牙:“你在此等候,我去寻小公爷!”
他快步往山洞走去,却在洞口处停下——洞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卿卿,法海是你禅号,我不能这样叫你,以后都唤你作卿卿可好?”是齐衡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不为脚步钉在原地。他听着主子用从未有过的语气说着情话,听着洞内窸窸窣窣的响动,听着法海压抑的低泣,心中五味杂陈。
良久,洞内安静下来。不为深吸一口气,正要扬声通报,却见齐衡从洞内走出,面色已恢复平静,只眼中残留着些许温柔。
“小公爷,”不为上前低声道,“府里出事了。”
他将铺子被烧、夫人晕倒、太后召见三件事简短说了。齐衡脸色一点点沉下来,最后化为一片凝重。
“我知道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你在此守着,法海禅师需要什么,尽数满足。我回府处理完事情便回。”
“小公爷,”不为迟疑道,“太后召见……怕是推脱不得。您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法海禅师那边……”
齐衡回头看了眼山洞,眼神温柔又坚定:“告诉他,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
他说完,大步往山下走去。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挺拔如松,却莫名透着一丝孤绝。
不为站在原地,看着主子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山洞,长长叹了口气。
这世间情爱,从来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圆满的。前路艰险,小公爷,您真的准备好了么?
洞内,法海裹着大氅,听着洞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缓缓闭上眼。
眼泪无声滑落,没入鬓发。
国公府西厢院的书房里,午后的阳光透过茜纱窗棂,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光影。齐衡坐在案后,面前摊开一卷账本——是城东那三家被烧铺子的损失明细。炭笔在纸上划过,写下一个个数字,但他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笔尖顿了顿,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齐衡索性搁了笔,揉了揉眉心。昨日从宫中回来已是深夜,太后召见果然是为婚事——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他与一还俗僧人过从甚密,太后语重心长地劝诫了半个时辰,话里话外都是齐家世代清誉、不可任性妄为。他当时只垂首听着,不辩驳也不应承,太后最后叹口气,让他回府好生思量。
思量什么?他早已思量清楚了。只是这话不能对太后说,更不能对父母说——母亲昨日晕厥后,今晨才好转些,大夫说是急火攻心,需静养,万不能再受刺激。
齐衡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庭院里几株晚桂开得正好,金黄细碎的花朵簇拥在枝头,甜香被秋风送进来,却抚不平他心头的烦躁。他望向内室方向——雕花门紧闭着,里面的人应当还在午睡。
昨日他将法海从山洞接回,本想直接安置在齐府,但法海坚持不肯,只说暂回他暂居的裴府。齐衡拗不过,只好亲自送他回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马车辘辘行过青石板路,车帘外是熙攘街市,车内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到裴府门前时,法海下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等我。”齐衡当时说。
法海没有应声,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进了府门。那背影挺直如竹,却莫名透着孤寂。
齐衡在裴府外站了许久,直到不为轻声提醒该回府了,才转身上车。夜里他辗转难眠,一闭眼就是法海在晨光中垂泪的模样,还有山洞里那场荒唐又热烈的情事。天快亮时才勉强合眼,却又做了个噩梦——梦见法海一身缁衣,站在金山寺大殿前,背对着他,一步一阶往殿内走。他追上去想拉他,手却穿过了那人的身体,如触虚空。惊醒时,冷汗已浸透中衣。
“少爷?”不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要的坊间话本,小的寻来了。”
齐衡收回思绪:“进来。”
不为捧着几卷书册进来,轻轻放在书案上。最上面是一张折起的纸,墨迹新干,写着些字句。齐衡展开来看,眉头渐渐蹙起——
“斐京十六家,妖娆千门里,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秦女弦当夸,苏姬悬毫纤,齐子纵横间,华司丹青面,袁姐飞双剑,史姊咏情志,梁妹醉忘归,蔡娘灶下忙……”
“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词句?”齐衡嫌弃地推开纸卷。平仄不对,韵脚混乱,用词粗鄙,像是孩童的胡诌。
不为在旁边陪着小心:“少爷,这是里坊间总结的小说联排。近来京中盛行写坤泽的话本子,这是书商们把最受小娘和坤儿们喜爱的十几个故事,挑里头坤角儿的名讳编在一起,做成索引,方便找书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