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夜露凝香
齐衡反应极快,折扇“唰”地展开,在身前画了个圆——那动作看似随意,却隐合某种韵律,扇面过处,竟带起一层肉眼难辨的涟漪。黑影撞上涟漪,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叫,倒飞出去,落地时显出身形。
果然是只槐树精。人形却未化全,脸上还留着树皮的纹路,四肢如枯枝般扭曲,眼中冒着幽绿色的光。它死死盯着齐衡,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声:“好纯净的灵气……吞了你,抵我百年修行……”
法海已挡在齐衡身前,禅杖顿地,口中梵音响起。金光自杖底漫开,如波纹般层层荡开,所过之处,草木无风自动。
槐树精怪叫一声,身形暴涨,无数枝条从它背后伸出,如触手般向二人卷来。每根枝条上都生着倒刺,刺尖泛着紫黑色的光,显然有毒。
齐衡将书童青墨往身后一推:“躲远些!”自己却不退反进,折扇合起,以扇为笔,在空中虚画数道。每一画过,空中便留下一道淡淡的银光痕迹,几笔画完,竟成一个繁复的符文。
“镇!”齐衡清喝一声。
符文光芒大盛,压向槐树精。那精怪明显一滞,动作慢了三分。法海抓住时机,禅杖脱手飞出,如金龙出洞,直贯精怪胸膛!
“噗嗤”一声,禅杖透体而过,将槐树精钉在地上。精怪发出凄厉惨叫,身形渐渐溃散,化作一团黑气,又被法海诵经声中的金光彻底净化。
从动手到结束,不过十息时间。
山林重归寂静,只余晚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
法海收回禅杖,转身看向齐衡。月光下,这位公子仍执扇而立,月白长衫纤尘不染,气息平稳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拂去身上落叶般轻松。
“公子好手段。”法海缓缓道,“那符文画法,似是道门正统?”
齐衡收扇微笑:“家学渊源,略通皮毛罢了。不及师傅佛法精深,一击毙敌。”他说得谦虚,眼中却无半分怯色,反而带着几分探究,“这槐树精为何要引师傅来此山?”
法海摇头:“贫僧亦不知。它从城西破庙逃出,一路向山,像是在寻什么东西……”他忽然顿住,看向齐衡,“公子身上灵气纯净,于妖物而言是大补。莫非它是感应到了公子气息?”
齐衡一怔,随即失笑:“那我倒成诱饵了?”他抬头看了看月色,“时辰不早了,师傅可要下山?若不嫌弃,可到寒舍暂歇,喝杯清茶。”
法海本欲拒绝,但看着齐衡坦荡的目光,话到嘴边又改了:“那便叨扰了。”
二人并肩下山,青墨提灯在前引路。月光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山道上交错重叠。
“还未请教,师傅在何处修行?”齐衡问。
“金山寺。”法海答得简短,“云游至此。”
“金山寺……”齐衡沉吟,“可是镇江那座?听说寺中有一位法海禅师,佛法高深,曾降服过千年蛇妖——”
“传言而已。”法海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齐衡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也是,传言多不可信。”他换了个话题,“师傅在景山会停留多久?”
“待寻明那槐树精的意图便走。”
“若一时寻不明呢?”
法海脚步微顿:“那便多留几日。”
齐衡笑容更深了:“那正好。三日后城中三元灯会,师傅若有暇,可同往一观。景山的灯会,在江南也算有些名气。”
法海本想说出家人不凑这等热闹,但看着齐衡眼中映着的月光,那拒绝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山路蜿蜒,月色如水。
齐衡边走边想着方才那槐树精的话——“好纯净的灵气”。他分化为乾元后,灵气确实日益精纯,但能被妖物隔着半座山感应到,倒是头一遭。莫非是最近修为有所突破自己却未察觉?
而法海心中所想却是另一件事。那槐树精临消散前,眼神不是对着齐衡,而是越过齐衡,望向他身后的山顶古树方向。那眼神里不是贪婪,而是……恐惧?
它在怕什么?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话下了山。山脚处已有马车等候,齐衡邀法海同乘,法海却摇头:“贫僧步行即可。”
“那明日我去客栈寻师傅。”齐衡也不强求,上了马车,又掀帘道,“师傅住哪家客栈?”
“悦来。”
“好。”齐衡放下车帘,马车辘辘远去。
法海站在原地,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往客栈方向走去。走出几步,他又回头望了眼夜色中的景山。
山影巍峨,在月光下沉默矗立。
山顶古树的方向,似乎有一缕极淡的紫气,在月华中一闪而逝。
是错觉么?
法海眉头微蹙,手中禅杖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夜还很长。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辘辘而行,车内悬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灯芯燃的是上好的鲸油,火光稳定,将车厢内照得温暖而明亮。齐衡靠在绣着云纹的锦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那是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触手温润,扇面是前朝名家的墨竹图,笔意疏朗。
青墨坐在对面小凳上,双手捧着茶壶暖手,时不时抬眼偷看自家公子。他跟了齐衡七年,从十岁起就在齐府当书童,从未见过公子今夜这般神色——那眉宇间似乎凝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愁,也不是忧,倒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谜题时的专注。
“公子,”青墨终于忍不住开口,“方才那位法海师傅,瞧着好生厉害。”
齐衡从沉思中回过神,微微一笑:“确实不是寻常僧人。”他掀起车窗帘子一角,望向窗外。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打烊,只有零星几家酒楼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推杯换盏的人影。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悠长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夜空中回荡。
“青墨,”齐衡忽然道,“方才在山顶,你可曾闻到什么特别的气味?”
青墨一愣,仔细回想:“就是山里的草木气,还有……公子身上带的桂花酿香味。别的没了。”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可是察觉什么不妥?”
齐衡放下帘子,摇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可心里那点疑虑却未消散。那槐树精扑向他时,眼中的贪婪不假,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太急切了,急切得不像个修炼了两百年的精怪该有的城府。倒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不得不为。
马车在齐府西侧门停下。齐府是景山城数一数二的大户,祖上出过三位进士,宅邸占地二十余亩,五进院落,飞檐斗拱,气派非凡。此时已过亥时,正门早已落锁,只有西侧门还留着盏灯笼,看门的老仆听见动静,忙开门迎候。
“公子回来了。”老仆躬身道,“老爷方才还问呢,说公子若是回来,请去书房一趟。”
齐衡脚步微顿:“父亲还未歇息?”
“是,说是京城来了书信,老爷看了后就一直在书房。”
齐衡点头表示知晓,示意青墨先回他住的西厢房歇息,自己整了整衣冠,往主院书房走去。
穿过两道月洞门,沿着回廊走到尽头,便是齐府的书房所在。这是齐老爷平日处理事务、接待重要客人的地方,陈设清雅,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整整齐齐码着线装书,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樟木味。
书房里还亮着灯。齐衡轻叩门扉:“父亲。”
“进来。”
推门而入,齐老爷正坐在黄花梨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封展开的信笺。他年近五旬,两鬓已有些斑白,但身形挺拔,目光锐利,穿着家常的靛青长衫,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见齐衡进来,他将信纸放在案上,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父亲深夜不歇,可是京中有要事?”齐衡坐下,书童奉上热茶后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齐老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打量了几子一番,才缓缓道:“你今夜去了景山?”
“是。看月色甚好,便上山走走。”
“一个人?”
齐衡心中一动,面上仍平静:“带了青墨。”
齐老爷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山上可还清净?”
这话问得有些蹊跷。齐衡斟酌着答道:“起初清净,后来遇着位云游的僧人,法号法海,从金山寺来。还遇上只槐树精作祟,不过已被法海师傅降服了。”
听到“法海”二字时,齐老爷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啜了口茶,才道:“金山寺的法海禅师……我有所耳闻。据说佛法精深,降妖除魔从不手软。”他抬眼看向齐衡,“他没为难你吧?”
“为何要为难我?”齐衡失笑,“我不过是恰好遇上的路人。”
齐老爷沉默片刻,将桌上那封信推过来:“你看看。”
齐衡接过信笺。是京城叔父的笔迹,内容却让他眉头渐渐蹙起——信中说,近来京城附近屡有精怪作祟,且都冲着乾元或坤泽去,已伤了七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