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长惟侧脸上五指痕红肿——王小娘亲方才打的。
“是啊,都是小孩子,怎么王小的心肠就这么恶毒?”路长惟冷冷道,“往别人新衣上扔泥,抢别人的唐人,还用石块砸别人的头?!”
“你胡说什么!”王小母亲听了更怒,抬手又要打她。
他们拉扯着一大帮亲戚好友,明杖执炬直直闯进武馆,一见面不由分说先扯着路长惟的头发,“啪啪”地给了她两巴掌。
王家是本村乡叟,王小也得此横行霸道惯了。
武馆内众人围观,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长惟?!”路兰氏跌跌撞撞地从后房内奔出来,一把抱住王家夫人高高举起的手臂,又惊又惶,“你们这是做什么?!”
王夫人一甩手,没甩开,顿时垮下脸:“兰娘子,我们家同你们也没什么矛盾罢!看看你养的什么女儿,成天遛狗斗鸡地在村里闲逛,学堂不去也不学好,现下居然还往我们家井里下巴豆!”
说着,一把扯过一边呆如木鸡的王小,心疼地干嚎,“看看我儿子,现下都被整成什么样了!又吐又泄得闹了这么多天,人都瘦一圈了,哎哟......”
有好事的围观乡民忍不住道:“我看也没有嘛,你家王小这不是还膘肥体壮,一个顶俩呢!”
顿时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王夫人下不来脸,便转而朝好拿捏的路兰氏道:“兰娘子,你女儿惹出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路兰氏还来不及答话,便听路长惟冷冰冰道:“他活该。”
乌发散乱,遮住她半张红肿的脸,只露出一只眼。
被那双毫无感情、冷若冰霜的眼睛盯住,饶是横惯了的王夫人都打了个寒噤。
但她恶人做惯,怕完反而更怒:“小小年纪,怎么偏生得这么坏心肠!今天可以往我们家下巴豆,明天就可以往别人家里下毒啊!”
这番危言耸听的话终于引起了一些村民的重视,原先嬉笑打闹的空气也沉寂下来,有些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倒是确实,小孩子家里打打闹闹就是了,怎么还用上药了呢!”
“哎你不知道,这路家男人常年不在,那兰氏又是个软柿子,怎么能教出好儿女!”
在群议嗡嗡声中,王夫人扬起嘴角,眼角眉梢皆是得意:“兰娘子,也别让人说我家欺负你孤儿寡母。只是我儿如今平白无故受了这趟灾,总是要点补偿。”
“你家武道馆后山那块田不是一直废着么?反正你家男人不在,田荒着没人种,不如割了给我们,以后每年收成,我分你十分之三,怎么样?”
王夫人那张兴奋得红光满面的笑容似乎还在她眼前晃动。
路长惟闭了闭眼,觉得头痛稍缓,才继续道:“后山那块地下有铜矿脉,王夫人垂涎已久。”
萧浊低低地呢喃:“我竟不知底层倾轧竟到如此......”
“那块地也是我外租家祖坟,自然不能给王家。”路长惟嗤笑一声,“然而没几天路启回来了。”
她补充道:“路启是我爹。”
“他二话不说就割了田。照他的话说这田留着也无用。”
“我娘那么柔和的一个人,我第一次见她气成那样,同我爹打了一架。”
萧浊瞥了她一眼,按下心头疑问。
父母互伤时,她在哪里呢?是隐忍不发,还是也曾垂泪。
路长惟抱着膝盖,声音没什么波澜:“后来沧江水灾,武道馆被冲走了,我就跟着他们上京城,途中我娘受不了流难日子,上吊自尽了。”
不堪日苦是一部分原因,可心中愧对生父、没能守住自家祖业更是原因。
是以路兰氏自缢前,才会握着路长惟的手,声声泣血。
“我沦落至此,皆是路启之错!我同他夫妻情断,恩断义绝。你不要再喊我娘,我不想再同他沾染上一丁点干系。”
那样温柔一个人,恨起人来,原来也是这般无情和切齿。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黑暗重新席卷而来,意识即将消散前,她似乎窥见了一丝大亮的天光,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钢铠长戈碰撞的冷响。
有人此起彼伏地呼喊:“殿下!”
在被及时赶来的亲军卫救走之前,萧浊最后握了一次她的手,声音有点颤:“别怕。我没有骗你。”
路长惟没听懂他这没头没脑话的意味,迟来的病击倒了她的神智,她终于晕了过去。
亲军卫将萧浊拉出石室,又跪成一片:“属下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多亏了那马夫的报信,他们才能找到景山。先是斩杀了作祟的人面鸟疫魔,又几乎把整个景山翻过来掘地三尺,才找到了这个隐蔽的地道入口。
萧浊就着身边人的服侍,饮了一口汤药,缓了缓精神,才道:“石室内的那个小姑娘,你们别为难她。”
亲军卫们对视一眼,互相在彼此的眼里看出了诧异和为难:“可陛下的的命令是找到行刺之人之后就地斩杀......”
萧浊厉声:“我看谁敢!”
然而亲军卫奉的是圣命,无惧东宫主君的呵斥,梗着脖子道:“国有国法,属下也是奉旨行事,还望殿下-体悯属下!”
怒火攻心,萧浊还要张口欲言,却眼前一黑,歪歪地倒了下去。
“殿下!”
随行太医一拥而上,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汤药,却还是不见人醒转。
“殿下这几日思虑过度,又身染疫毒,情势危急,需速速回宫诊治。目前可以先用鬼卿粉末一两,再加冰片.....”太医摸着胡子,慢悠悠地念着药方,却突然看见太子嘴唇动了动。
太医以为他有要事交代,连忙俯下身,贴近他干裂的唇畔,却听见几声几不可闻的呢喃。
“别,别杀她。”
太医一脸茫然地抬起头,对上同样茫然的亲军卫。
......
路长惟被一盆凉水泼醒。
痛楚如附身之蛆,啃噬吞咬着她身上每一寸、每一处肌肤血肉。
“说!谁指使你行刺太子!”
烙铁赤红如流星,猛地贴上她胸前皮肉,“滋滋”焦响,路长惟痛得想要大吼,却发现自己声音已经嘶哑干涸得叫不出声。
那枚圆形的烙铁更深了一寸。
“说!谁是你的同谋,竟敢同你犯下这滔天大罪!”
模糊的泪眼中,她张口欲辩:“什么太子,我根本不认识——”
一条带刺的长鞭“啪”地甩过来,皮开肉绽的同时疼痛钻心,鞭子高高的扬起,晶莹的盐水混着血滴飞溅到半空中,又滴落在早已积血一滩的肮脏地面。
太子,谁是太子?
路长惟在浑浑噩噩的痛苦中努力地回想。
她从未杀过谁,从未行刺过谁,也从未绑架了谁......除了那一个人。
“原来,他是太子。”她嘴唇瓮动着。
鞭子再次抽下,“贱民!死到临头了还嘴硬!”
眼前被血污糊住了,长睫上挂满了泪和汗,失焦的瞳孔中却是茫然和惶恐,“可他说他没有骗我......”
“贱民!竟敢利用太子一时仁心,将殿下从施粥棚劫走,又囚禁数日,当真是蛇蝎心肠,万死难赎!”
“幸而太子殿下天人庇佑,才不至于被你等小人所害!”
原来当真是他。
原来身份是假的,说的话是假的,连给过的承诺也是假的。
他说只要自己让他安全离开,他便不会报官,从此恩怨旧事一笔勾销。
他会替她挡下追踪的侍卫,会为她簪发,会面若冰霜却默默地扯下自己身上那样金贵的锦缎袍子,只为了给她包伤口。
他连乱葬岗里无名无姓的死人都能宽恕怜悯,为何就不能原谅她?!
而她瞒着父亲,藏好沾血的柴刀,替他买好吃的冰糖葫芦,为他挡下杀人的鸟群,强撑着热疼和干哑的嗓子同他在暗无天日的石室里交心.......
原来诸般种种,或温情或针锋相对的时光......都是假的吗?
右臂上被人面鸟撕开的血肉伤疤再次裂开,鲜血汩汩而下,痛得几乎麻木。
可是为什么她放了他,他却不肯放过她?
狱卒把打断的皮鞭扔到地上,又摘下挂着的钢鞭,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重量,“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什么也查不到?呵,你的那些同党,一个也跑不了!”
在许多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要背叛自己。
可是她忘了,他们之间压根没有亲密的关系,也根本谈不上背叛这两个字。
十字刑架沾满血腥,路长惟被悬挂其上,浑身的血都要流尽了,可束缚住手脚的铁链却还是冰冷而不留情,任她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数不清被关在天牢里几日了,也数不清到底挨了多少鞭子和烙铁,每次痛得晕厥、以为自己就会那样死去,却还是会再次睁开眼睛。
直到某日京内流民作乱,四处纵火,天牢也遭了殃。
监牢火起,黑烟滚滚,烈焰熊熊,手忙脚乱狱卒和趁机作乱的囚犯脚步纷沓,处处都有人厮打在一起。
有个路过的逃狱囚犯见她可怜,顺手替她解开了铁链,又慌忙地朝出口奔逃。
而路长惟趴在地上,好一会,才勉强支起身子,抬头望着那处涌入光亮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