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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浊猛地站住脚。
初春清寂的寺中疏林中，熹微的日光斜斜地透过稀疏的绿叶，洒在裸-露的林间空地上。
他站在自己信步走来的林间石径上，几乎要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了。
方才，他好像，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林中，除却偶尔有几只蜂鸟振翅飞过之外，万籁俱静。
萧浊站在原地，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平稳，悠长，直到——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道最熟稔不过的女声从林间深处响起：
“小和尚，你这回迟到了，那我这个做夫子的可是要罚你。”
萧浊的呼吸猛然一滞。
紧接着，耳膜中清晰而明确地传来骤然剧烈的心跳声，仿佛天边巨雷砸在耳边，隆隆作响，震耳欲聋，使他几乎要听不见接下来那人的说的话。
路长惟用伸出原本背在身后的手，手里掂量着一卷被卷成一捆的破烂经卷。
小和尚看清她手上的东西，苦着脸，又双手合十行了一礼：“路道友，贫僧实在是路上有事耽搁才来晚了。迟到，属实并非贫僧本意。”
路长惟一手握卷，一手重重地用那卷经义敲自己的手心：“哦？什么事绊住了你，说来听听。”
她又故作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若是给不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可照罚不误。”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微微一笑：“......让我想想，就罚你将此次传授的经义统统抄一遍，不抄到半夜，不许回去。”
林间，萧浊的心脏猛地停跳一拍。
仿佛有谁伸手紧紧地捏住了他那颗勃勃跳动的不安心脏，用力揉捏，酸涩难忍，胀痛难忍，如此难忍，令他不自觉迈开腿，大步流星，最初只是快步疾行，走出两步之后，一个踉跄，被林间的石子一绊，猝不及防摔向地面。
他抽回撑在沙土地的手掌，掌心已经被粗糙石粒划破，渗出细细嫣红的血丝。
萧浊惨白着脸，撑起半跪的膝盖，迈开大步，继续向交谈声音传来的地方走。
他奔行在林间，朴素的布袍在脚边卷起尘土纷纷。
是她吗？
真的是她吗？
......
可以，让他再见到她吗？
神啊，如果真的有神的话，求求你，让我，只要一次，再让我，让我见到那个人，让我见到她，我什么、什么都可以——
他猛地站住脚。
清雅的佛堂前，女子一身道姑装扮，一手执经卷，一手执佛尘，似乎听到了来人不稳的脚步声，若有所感，抬眸。
那双澄澈而通透的圆眼里，清晰地倒影出男子苍白的面容。
四目相对，咫尺之遥，隔着十年生死茫茫。
中间，小和尚皱着苦瓜似的脸，犹自絮絮叨叨：“贫僧当真是在路上撞到了一位贵客，同他交谈了几句，这才来晚了。路道友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那位萧施主，应当还没走远，他就在——”
小和尚伸出手指，转身想要替路长惟指明方向，却一下子看清林前稳稳站着的萧浊，讶异地：“咦，萧施主，你怎么在这？”
路长惟缓缓眨眼。
是啊，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浊脸色苍白，张开口，似乎要说什么，突然，他用力一抿唇，转身就走。
路长惟这才如梦方醒一般，迈开腿，往萧浊转身的方向追去。
小和尚呆站在佛堂前，二丈摸不着头脑：“路道友，你去哪啊？讲经早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路长惟头也不回，连带着对小和尚的询问不问不顾，只冲着眼前人的背影：“殿下！”
小和尚一愣，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怎么，这位来自皇家道观的路道姑，居然同废太子殿下是旧相识？
.......
路长惟追着眼前人，那人却仿佛打定了主意要逃一般，越行越急，压根不给她赶上的机会。
路长惟追不上，不得已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皱着眉，捏紧手中佛尘，提高声量，恼声道：“萧浊！”
远处-男子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紧接着，继续迈腿要走。
路长惟更恼：“萧浊！给我站住！”
萧浊充耳不闻，又走出两步远。
路长惟狠狠盯着他，旋即，故意跌坐在地：“啊！”
那男子果然停下脚步。
萧浊猛地转身，看见路长惟半跪半坐在地面，垂着头，长发糊住脸——钦天监死牢之内，斑斑景象如同被烙铁烙上他的视野，骤然一阵灼痛。
他绷紧着后背，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身边，掀起衣摆，半跪下，想要确认路长惟的状况，却没料到刚伸出手，就被捉住了。
萧浊微微一颤，才看清路长惟面无表情的脸。
他有些恍惚，又有些心满意足，心头漫过漫天遍野的大雾。
原来，当真是她。
天道待他当真不薄.......居然，当真又让他再见到她。
路长惟看了他一会，才道：“殿下看见我，为什么要跑？”
萧浊回过神半晌，方低声道：“没什么，只是，同你无话可说。”
路长惟勾唇，笑意中又携着半分寒意：“是么？我见殿下这幅落荒而逃的模样，倒像是想要上前同我寒暄几句，却又胆小懦弱、怕得不敢直面呢。”
萧浊避开她阴寒的目光，淡淡道：“路道长如今在皇家妙法道观修行有成，同我这个尘世俗人也无甚可谈罢。”
路长惟想起自己被释放出死牢的代价，不屑地笑了笑：“承蒙先帝垂怜，饶我一命，令我戴罪修行、于道法众仙神前忏悔洗罪，只当替我爹满手血债赎偿。”
萧浊微微颔首，语气听不出波澜：“在下四处游历时，偶有......偶有听闻路道长道法精妙，想来不日便能领悟，得入仙门。”
路长惟冷冷道：“当修士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做个凡人自由自在，甚至妖魔肆意，都远胜过修行清苦。”
萧浊不语。
路长惟一顿，继续道：“那么殿下你呢，今日难道也是向往静安寺佛法精深，想要领教一二，或者终于看破红尘，遁入空门？”
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觉得当和尚这事，可真是太适合萧浊这个木头脑袋了。
萧浊淡然道：“在下云游四方，游山玩水，不过随处走走罢了。”
他说着，用手指掰开路长惟捏住自己手腕的手指。
路长惟任由他动作，似笑非笑：“既然如此，我同殿下能在这里碰上，还真是巧。”
她本以为萧浊又要随口说些什么糊弄过去，却没料到他神色认真地颔首：“想必是天道仁慈，冥冥中自有定数。”
路长惟眨了眨眼，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干咳了一声。
萧浊抬眸看她，神色有些不悦：“你得了风寒？”说着，就要伸手掀开她道袍衣袖，替她把脉。
他的指尖冰凉，放在她纤细伶仃的手腕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触碰到皮肤之下平稳跳动地脉搏。
路长惟歪了歪脑袋，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如何，殿下，近年来您的医术可有精进？”
萧浊听出她语气调笑，收回手，轻轻一甩袖子，淡然：“没什么，你不过是受了致命伤而已。”
路长惟一下子笑出声：“就是说，治不好了、让我回去等死的意思？”
萧浊也不怒，依旧一颔首，半真半假：“正是。”
路长惟终于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萧浊静静地看着她，眸光深深。
路长惟笑够了，才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笑泪：“......殿下，您还真是同以前一样。”
萧浊抿唇，继续听她说：
“.......一个整天不盼着我好的庸医。”
路长惟站起身，俯视着还半蹲着的萧浊头顶，片刻，突然道：“我听时先生说了，当初是殿下您向先帝求情，才让我脱离钦天监死牢。”
萧浊面色如常，一动不动：“嗯。是我。”
路长惟眸中，渐渐流露出一种复杂神态：“临行刑前的一日，你来见我，是否就是为了告诉我此事？”
萧浊沉默片刻，才道：“对。”
路长惟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和无奈，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怎么总是问一句说一句，跟个闷嘴葫芦一样？！”
萧浊又是沉默片刻，才低低道：“那你要我说什么呢？”
路长惟不悦地睁大眼睛：“还能说什么？说你为我做过什么、说你为什么要救我，说你为什么救了我以后又一声不发、直接离开京城，为什么——”
萧浊骤然站起身，险些撞到路长惟的下巴。
路长惟蹒跚着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十年不见，男子的身量似乎又抽长了一些，现下，道袍女子娇小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男子的黑影之下。
路长惟的声音遽然卡在喉咙里。
......见鬼，她差点忘了，这人怎么还是这么高。
萧浊重新恢复地位上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睨她：“你真的想知道？”
路长惟被他语气重流露的冰冷寒意刺了一下，更加不满地皱眉，抬起头，直视男人阴晴不定的脸：“对。我想知道，请殿下告诉我。”
她望进萧浊眼底，仿佛在那里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层，厚厚冰层之下，涌动的是漆黑的暗流，深不可测，就算一片轻羽也无法浮起。
良久，萧浊才冷冷道：“好。”
“......我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写到喜欢的部分了~
我才发现有小天使给我投了营养液，呜呜呜好感谢！！（抹泪）（一边抹泪一边从背后掏出盒子）（打开盒子，掏出戒指）（嘴叼玫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