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一时间有些尴尬。
练心明系好斗篷,刚懊悔自己不该犯职业病把话说出口,闻言愣在原地。
何恂的话不像怀疑。
这家伙不会是恼羞成怒吧?
然而何恂迟来的怀疑让她更加震惊:“你能看出河渠有问题?”
……等等,什么叫“你能看出有问题”?
她简直要质疑自己的理解能力了,停顿片刻,才想清楚其中含义:意思是何恂早就知道京城河渠有问题?
“可以啊,”练心明火速吞回临到嘴边的“当然能”,换了个温和的用词,“我从前看司墨她们洗衣服时见过,冬天水有时会结冰,总是会堆在河渠汇流的地方堵住水,污水就溢出来,弄得到处都是。”
实际上她穿越不到半年,根本没有见过十一二月的京城河渠是什么样子。
至于往年堵塞,是她刚刚回忆练府浣衣处水渠推断的。
“‘不一定能撑过十一月’,是什么意思。”何恂追根究底。
练心明神情更加无辜,声音逐渐微弱:“今年天气比往年更冷,说不定到十一月就要结冰了……郎君,上一任都水使是哪位大人,怎么也不管管河渠的事?”
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对望片刻,何恂转身,从隔壁正在标注浮炭位置的桌上拿起京城河渠图,再次确认——
练府后巷浣洗衣物的位置,果真有一处迂回易阻塞的拐角。
练心明捧着热茶,在滚滚白雾里看见何恂的冷淡神情产生变化,就知道自己没有记错。
何恂放回地图。
徘徊片刻后,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放下草棚内的竹帘,走到练心明身边:
“河渠问题事关浮炭案,练姑娘若想保全自身,就一句话都不要说出去。”
事关浮炭案?练家究竟参与到了什么事里?
事关浮炭案就是事关清白,河渠事务更是专业对口,练心明更不可能放过。
她点头答应,却换了个方向问:“所以河渠……究竟是谁修的啊?”
“我。”
耳边落下一道极其僵硬的声音。
练心明瞪大眼,盯着脸色越发冰冷的何恂。
何恂回望她,冷冷道:“奇怪么?有门外汉插手,当然修不好。”
懂了,外行指挥。
练大工程师瞬间感同身受,好奇:“哪个门外汉——唔!”
何恂突然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撑在桌边环抱在腰间。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比之前军巡院的脚步更加凌乱虚浮。
练心明屏住呼吸,低下头观察地面的火光。
几个凌乱的影子进入草棚,紧接着竹帘另一边多出两道人声,自称是从司农寺过来。她仔细听了听对话内容,司农寺似乎是派人来打听搜查进展的。
军巡院与都水监的人借口何恂不在这里,正试图将对方打发走。
侧过脸,“不在这里”的何都水使并无变化,练心明却无端觉得他的情绪不太对,嗫喏着试探:
“门外汉?”
何恂看她一眼,没回答。
哦,那就是肯定了。
练心明再一次感同身受,颇为怜悯,没对何恂还不松手的举动发表抗议。
她继续听竹帘那边的声音,忽然感觉有些耳熟:“有个声音,我好像听过。”
何恂轻轻皱眉,示意她直说。
练心明装作没看懂,继续沉默。
何恂忍不住了,稍微松开手:“你听过声音?在哪?”
她这位“夫君”真是越来越不客气,连“练姑娘”都不再装模做样地喊了。
练心明心中腹诽,也不继续装大孝女,凑近何恂耳边轻声解释:“在练府听过,当时他在和练应说话。”
还是溜进前堂,偷听练家人如何商议她的婚事时听见的。
何恂不太习惯与人接触,下意识躲开,又不得不凑回来听她往下讲:“说了什么。”
“没听清,好像在说要运什么东西。对了,是不是有个什么转般仓?他们提到过。”
拦在她腰间的手一紧。
练心明眼眸轻动,往旁边瞧了一眼。她对史书上的转般仓有印象,虽不清楚浮炭案细节,但能看出何恂的神色已经近乎凝重。
于是何恂再次问她是否确定时,练心明没有顾及费心费力立起的形象,斩钉截铁答道:“确定。
“以及……司农寺的人已经走了,都水使大人能不能先松开?”
何恂难得不再摆出一副冰冷且刀枪不入的样子,松开手,从桌上摸来茶杯,暖手般摩挲一圈。
最后他放下茶杯,落在练心明身上的目光更加复杂:
“动身吧,练姑娘。”
“啊?”
“练应和其他内眷暂押在练府,我们直接过去。”
军巡院、刑部与大理寺效率奇高无比,这会儿的练府已经被人翻箱倒柜搜了个底朝天,大门两侧都由军巡院官兵把守,场面肃穆紧张。
两人站在练府门前时,练心明还没反应过来。
倒不是没领悟到自己说出的线索有多重要,主要是……她清晨才从这里出门啊喂!
自穿越以来,练心明还从未光明正大从这里进门过,没想到首次进门先围观了练府倒台。她东瞧西看,落在何恂眼里,全然是在练府被人欺负惯了的样子。
于是被看管在厅堂的练应听见门响,总算等到大门敞开,起身时先被何都水使迎面扎了一眼刀。
“何都水——”
何恂抬手打断练应,吩咐两侧军巡院卫兵暂且退下。大门再次禁闭,屋内只剩下何恂、练心明、练应三人。
练心明见练应不说话,一眼就能看出这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这位逼死亲女儿的“好父亲”,多半在观察作为运炭工具的女儿怎么没被新婚夫君抛弃,还能跟何恂一起光明正大走进练府呢。
她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想起自己被故意指婚给何府,明白练应一定准备过对付何恂的说辞,下意识看向何恂。
何恂竟然看懂了,不着痕迹地轻微点头。
关键时刻,何都水使还是比较靠谱的嘛。练心明放下心来,围绕厅堂踱步数圈,最终在一处窗边停下。
蜡烛已经烧去半截,练应官位品阶比何恂更高,却被盯得满头冷汗。
“我记得当日我躲在这后面,”练心明忽然开口,顺手敲了敲木窗,“声音太容易辨识果然不好,轻易就能被人听出来是谁。”
何恂听了这话,挪开视线去看她,声音骤然严厉:“胡说什么?到后边站着。”
钓鱼的招数果然屡试不爽。
练应见何恂的态度,立即主动开口,一句一个“小女地装模作样替练心明赔罪。
“练侍郎说笑,不如我们谈回正题?”何恂恢复平日里冷淡的架子,“我自然不信侍郎有意忤逆圣意、私运两炭,但身为都水使,不得不查这桩浮炭案。若练大人能够陈明冤情、供出幕后主使,也可早日脱罪。”
哇,还有幕后主使?精彩。
练心明配合地走到何恂身后,给自己倒了杯水,想听听练应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没想到练应脸色变得飞快,转瞬声泪俱下:
“练某愧负天恩,岂敢脱罪!如今我练府的名声实在有辱何氏清誉,练某别无他求,只愿解除了小女这桩婚事,不要连累了都水使您与何知府!”
咳咳咳!
水还没咽下去,练心明差点被呛着。
反正今后控制不了她,她也当不成练府埋到何恂身边的钉子,就干脆拖她下水?!
碍于对外形象还是那个温柔婉顺的练府二小姐,练心明不便直接骂人,先放下了杯子。
若不论练应这句话目的何在,解除婚事,对何府而言无疑是好处,但傻子都看得出婚事解除后何恂会受到怎样的揣度。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何恂一眼。
好歹是个成天转得比陀螺还忙的都水使呢,应该没那么傻吧?
何恂半边身形落入烛火照映下的暗影,看不清神情如何,衣摆随身形纹丝不动。
“这么说,练大人是不愿意交代?”
良久,他转过身,眉目被暖光扫过,仍薄冷得不近人情。
练应仍称自己听不懂何恂在说什么,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
练心明摩拳擦掌,正准备抬出司农寺与练应撕破脸,一道尖叫骤然划破夜空,模糊穿过厅堂大门。
她与何恂同时回头。
军巡院卫兵拍门冲进来,脸色苍白如纸,满头冷汗:“大人,练府的长女死了!”
咚。
身后传来闷响,练应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何恂让卫兵先去维持现场移交大理寺,漠然无视了地上晕着的练应,直接看向练心明:
“他和你长姐……他和练心林感情很好?”
“没有,反正肯定谈不上父女情深,”练心明同样困惑,伸手探练应的鼻息,“还好,没死。”
案情越发扑朔迷离,等卫兵抬起练应离开厅堂,两人先后在桌边坐下,对着烛台同时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窗外子时的钟声准时响起,新婚吉日已过。
没想到一场婚礼能以“回娘家”查案的方式收尾,练心明趴到桌上看着摇晃的烛火,忽然幽幽长叹:
“郎君啊……”
何恂淡漠的神情再次崩裂,忍无可忍:“练姑娘,不想装可以闭嘴。”
“好吧,何都水使,”练心明迅速离开桌面,正色道,“关于案情和我本人,你心中疑问太多。而你拿到的证据是练府内眷均与私运炭火脱不开干系,所以在证明我的清白前,你也不可能完全信任我,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不瞒你说,我这个人别无所求,唯独对水务有些兴趣,加之不想蹲牢房,才没有赶紧找个地方睡觉。
“至于自证清白,虽不清楚证据是什么,但既然练应存心栽赃,他自然就有我洗不清罪名的把握。
“所以我想出了个新主意——”
练心明取来杯子,指尖沾水,在桌面上画出两人搜寻过的河渠,以及河渠中出现浮炭的位置。
另一边,写下三排字:
常平仓转般仓汴河漕运
户部司农寺工部水部都水监临安府
煤炭木炭冬寒封城高价
最后又是放大的三个词:
天子赐婚练家
练心明抬眼,与眼中藏不住惊疑的何恂对视,微笑起来:
“我们来定个协议。
“我帮你们捉出浮炭案幕后主使,以此证明我无罪;而你我暂时保留夫妻关系,助我避开练家牵连,日后再和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