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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挡住视线,也不知前方之路是上山还是下山,二人齐齐奔逃,躲进了守林人的茅屋中。
破败的茅屋犹如风雨孤舟。
江随舟捡拾柴火,掏出火折,将那废旧的土灶点燃,喊来薛上云烤火。
二人围着土灶,火光映照下,薛上云裹着半湿的披风,疲惫和寒意如潮水般涌来,终究抵不住,沉沉睡去。
对面的江随舟,亦在闭目养神中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薛上云在一阵急促的呼唤中惊醒。
“少爷,少爷!可算找到你了,我们得赶紧回府了!”
是她没听过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想揉揉眼睛,却猛地僵住——低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属于男人的手!
身上穿着的是被雨水浸透后沉重不堪的月白锦袍,腰间悬挂着一枚冰凉的白玉佩。
惊恐如冰水浇头,她骤然抬头,视线撞向不远处——姜氏的丫鬟正缓缓扶起穿着她昨日那身男装的“自己”!
那个“薛上云”,也正用一双写满骇然与不可置信的眸子,死死地瞪着她。
四目相对,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天翻地覆的惊涛骇浪。
她和江随舟,竟在雷雨夜后,互换了身体!
“少、少爷?”江家小厮见自家“公子”神色剧变,目光呆滞,担忧地唤道,并试图上前查看。
就在这时,顶着薛上云皮囊的江随舟反应极快。他对着她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随即抬起手,用那纤细的手指,轻轻抵在了自己的唇边,做了一个清晰的“嘘”的动作。
一切尽在不言中。
巨大的荒谬与恐惧之下,薛上云瞬间读懂了这个信号——保密!必须保密!
她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模仿着江随舟平日清冷的姿态,生硬地别开脸,从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的音节:“……无事。”
两队人马在茅草屋前分道扬镳。
薛上云魂不守舍地被江家的仆从簇拥着,踏入了江府那气派却莫名压抑的朱红大门。
江随舟的母亲,那位昨日失态的夫人,早已等在花厅。
她衣着华贵,神色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严苛。
问过玉玲珑之事后,才稍稍放心。
“舟儿,你后日便要前往府衙交接上任,诸多事宜,为娘需与你分说清楚。”
江夫人屏退左右,语气不容置喙:“你大哥在吏部观政,前程要紧,家中庶务多由你大嫂操持,你莫要过多叨扰。小弟随渚尚未定性,弟妹又是小户出身,眼皮子浅,你需远着些,莫被带了闲话去。”
薛上云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僵硬地点头。这江府的水,听起来就深不见底。
“最要紧的是你父亲……”江夫人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抹真实的愁色,“他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你上任前,务必再去请个安。此外,瑞州虽在江南富庶之地,但地方士绅盘根错节,尤以陈、林、李为首。你新官上任,他们必会试探。切记,多听、多看、少言,遇事不决,可派人送信与你大哥商议,或回来问为娘。”
一连串的人名、关系、规矩砸下来,薛上云只觉得头大如斗。
她一个刑警,哪里懂这些后宅弯绕和地方官场的平衡术?
她此刻只想搞清楚,江随舟准备把这该死的身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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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姜氏接回去的江随舟,情况没比她好多少。
薛岭一回来就问他慈云寺的案子。
问完兴起,竟要拉着他去木桩那切磋一二。
他寻了个借口出门,蹲在江家大宅附近,借机抓住心腹小厮观墨,不顾他震惊的神色,威逼利诱,低声吩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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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城郊一间颇为僻静的酒楼雅间内。
顶着江随舟外壳的薛上云,和顶着薛上云皮囊的江随舟,再次面对面坐下。
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长话短说。”江随舟开口,用着薛上云清亮的嗓音,语气却是属于他本人的冷静与决断,“朝廷任命已下,我……若不能在规定期限内抵达府衙上任,便是抗旨不遵。轻则革职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薛上云倒吸一口冷气。
她虽知古代皇权森严,却没想到如此严重。
“所以?”她沙哑着嗓子,用江随舟的声音反问。
“所以,你替我上任,我从旁协助。”江随舟盯着那双的眼睛,一字一顿,“而唯一能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我身边,随时商议,并且能自由出入江府、了解江府内部情况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三个字:“成亲。”
“你疯了?!”薛上云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撞得桌子一晃,“我怎么能……”
“这是目前唯一的解法!”江随舟打断她,眼神锐利,“你放心,我对你绝无半分他想。此举只为互利,渡过眼前,并寻机换回身体。成亲后,你借知府身份行事,我用内眷身份查探家中乃至士绅内宅消息。”
他语速极快,逻辑清晰。
薛上云却沉默了。
上辈子的记忆汹涌来袭,也是无爱的契约婚姻,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看着对面“自己”脸上那全然陌生的、属于政客的冷静与算计,又想到江府那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即将到来的官场。
满门抄斩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她别无选择。
“……好。”许久,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假成亲。但约法三章,换回来后,立刻和离!”
江随舟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别的什么情绪。
“自然。”
二人又是一番商讨,薛上云忽觉哪怕是假成亲,在古代,也颇为棘手。
权宜之计如何过江老夫人那关,是横在眼前的第一个难题。
她顶着江随舟的皮囊,对这位“母亲”的性情、喜好、底线一无所知,一句话说错,都可能引来怀疑。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个正用着自己面容的江随舟,试探着开口:“江夫人那边,我如何说?她对你的婚事,想必早有考量。”
她刻意省略了“母亲”这个称呼,实在叫不出口。
江随舟此刻正伸手靠近桌上的烛火,纤细的手指在火焰上方微微停顿,仿佛在感受那微薄的热量,也仿佛在借此动作整理纷乱的思绪。
听到问话,他收回手,抬起眼。
那双眼,本是薛上云灵动清澈的眸子,此刻却沉淀着深沉与审视。
“我母亲……”他缓缓开口,语气带有他本身运筹帷幄的冷静,“她信佛,更信命,尤其信‘征兆’与‘高人指点’。”
薛上云立刻捕捉到了关键:“就像她认为玉玲珑失窃是‘凶兆’?”
“没错。”江随舟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算计弧度,“所以,我们需要一个她无法拒绝,甚至求之不得的‘吉兆’和‘天命’。”
薛上云心领神会:“你想借慈云寺和广慧住持之力?”
“广慧住持德高望重,他的话,在我母亲心中分量极重。”江随舟肯定道,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低,“我们需要去见广慧,陈明部分‘实情’,请他帮我们……做一个局。”
“部分实情?”薛上云挑眉。
“只告诉他,你我因昨日共同破案,彼此赏识,又经昨夜土地庙雷雨奇遇,深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牵连,愿结为连理,互为臂助。但恐家中长辈因门第之见阻拦,故恳请大师成全,借佛法之名,给予一个契机。”
江随舟条理清晰地说道,顿了顿,补充,“至于身体互换之事,乃惊世骇俗之秘,绝不可为第三人知。”
薛上云迅速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个说法。
隐瞒核心,利用巧合,突出天意,确实是个能取信于人的故事。
广慧住持昨日见过他们联手,土地庙雷雨也是事实。
“具体要广慧大师怎么做?”她追问,心中好奇这人的手段。
江随舟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雨后清冷的空气涌入,驱散了雅间内些许的沉闷。他望着窗外街景,留给薛上云一个看似单薄却挺直的背影。
“细节还需与大师商议。只需要让母亲相信,这门亲事乃是佛祖指引,关乎江家气运,更是化解她心中‘隐忧’的良方。”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薛上云:“比如,我父亲缠绵病榻,大哥远在京城,小弟不成器……江家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机暗藏。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而一个得‘天意’眷顾的儿媳,或许正是她潜意识里期盼的变数。”
薛上云听得咋舌:神神鬼鬼的,果真不是她能想出来的。
这江随舟三言两语,勾出了一个利用母亲的焦虑与信仰,为其量身定做的天命圈套。
让她这个习惯了直来直往的刑警感到一丝寒意,却也……不得不佩服。
“看来,江大人,成竹在胸。”她语气复杂地评论道。
江随舟走回桌边,重新坐下,伸手将微凉的茶盏往炭炉边推了推,动作间带着一种属于他本人的、不疾不徐的沉稳。
“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当务之急,是立刻去见广慧住持。”
他看向薛上云,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明的同盟之意:“此事宜早不宜迟。你我既已同在一条船上,便需齐心协力,过了眼前这关。”
薛上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点了点头。
她现在是“江随舟”,瑞州城即将上任的知府,她必须尽快进入角色,哪怕内心再抗拒,也要演好这出戏。
“好,这就去慈云寺。”
二人不再耽搁,起身离开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