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鄂州永安镇的天气被一场夜雨拉回寒冬。
湿寒的空气钻入鼻腔,韩奕照往常的时辰醒来,感觉胯间有异样,伸手一摸,果然胀起来了。
他连忙弓身往后缩退寸许,与紧贴身体的那团暖意拉开些距离。
枕头另一边是少女圆润的脸,睡得正香甜,均匀的呼吸让韩奕的紧张和羞耻稍稍减淡。
他无奈坐起身,揉了把跟前的小脑袋,“清儿,醒醒。”
片刻后,韩清将头往被窝里一埋,带着稚气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闷闷的,“天还没亮呢……”
那音调拐了好几个弯,韩奕刚硬起的心又软了下去。
可他今年已有十三,个子拔得极快,嗓音也开始变粗,身体还会在晨间无意识产生反应。书院老师说这是少年迈向青年的象征,要切记注意与女子保持距离,克制身体冲动。
他狠心质问:“你何时钻过来的?”
她不应,韩奕将被角拉下来,语气带着嗔怪:“前日才跟你说过,往后你就是大姑娘了,不能再与我同衾而眠了,这就忘了?”
韩清眼都没睁,带着困倦原地翻了个身,嘟囔道:“夜里下雨,我说冷,是你掀被子把我搂过来的。”
韩奕噎住。
具体是不是这回事,他完全不记得了。她怕冷,又惧打雷下雨,搂她进被窝早已是习惯使然,根本不过脑子。但他没多纠结,反正这丫头没理也要搅三分,他何曾在嘴皮子上赢过她?
韩奕麻利地穿好棉衣,拨弄了下只有黄豆大小火苗的油灯,说:“你醒醒盹儿,我去生火。咱们要赶早去县衙,你身籍好不容易能办了,万不能错过了。”
“身籍”两个字,轻易就将韩清的困倦击退。
自她穿越到这异世,至今已经快五年了。没有系统、没有原主记忆、没有金手指也就罢了,她还悲催地穿到一个五六岁女娃的身上!
更悲催的是,这个世界的语言和文字与前世也大不相同。别说一个封建社会,就是她死前那个文明时代,把一个半大女娃扔到语言文化不通的非洲,也很难活下来吧?
哪怕给她个成年人的身躯,她也能为活命去偷去抢。这一身奶膘还没褪的女娃,是什么天打雷劈的开局啊!
作为一个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社畜,她发扬顽强小草的精神,在这个仍处于封建社会的异世重新开始奋斗。而今,经过她近五年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要从一个“黑户”,成为一个有“身份证”的人了!
“黑户”激动!“黑户”自豪!
韩清与潮湿寒冷的空气做着心理对抗,补丁帘子相隔的外间,韩奕叮叮当当忙碌着。
不多会儿,他掀帘子进屋,将她的棉袄棉裤递过来:“喏,快穿上。”
棉袄被韩奕放在火灶上烘烤过,没了潮湿的冰凉感,暖烘烘的,熨贴到韩清心里。
韩奕是她穿越到这异世遇到的第一个人,彼时也不过八岁,是个孤苦伶仃的小可怜。韩清时常觉得,或许遇见韩奕,已经花光了她两世为人的所有运气。
这个小天使,让她前世今生遇到的所有艰难困苦,都不再难熬。
韩清洗漱完,韩奕已经煮好了菜干汤,往里打了个蛋花,又窝了两个鸡蛋。
二人泡着玉米饼子吃了饭,立即出发。
刚过立春,卯时未过,天尚黑,看不清路。
永安镇多是土路,夜里又下过雨,坑洼泥泞,二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走得小心,速度就慢,待赶到县衙门口,已有四人在排队了。
县衙还没开门,但二人不敢耽搁,赶紧排在后面。
鞋底沾了厚厚一层泥,韩奕寻了截树枝,让韩清脱鞋踩在他膝盖上,用树枝把鞋底的泥刮掉,问她:“袜子湿没?”
“没湿。”
韩清时常觉得有趣,她把韩奕当小孩,韩奕也把她当小孩,真是种奇妙的相处模式。
待天光大亮,县衙终于开门,等待办事的人已排了十几个。
衙门办事效率实在低下,连职级都没有的文书小吏,也喜欢拿腔拿调为难人。
他们坐在屋里,办事的人只能排队站在院里,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半个多时辰,才办完三个人的事,韩清只能隔着门,竖起耳朵听屋里人的掰扯争吵。
大瀚律明令禁止行贿受贿,但一些小礼物算百姓对官员的“爱戴”,可以光明正大收。所以来衙门办事的人,通常会带包茶叶、烟叶,或是糖、酒之类的“硬通货”,以求个便利。
排在韩清前面的老汉想要过户田契,是个犟脾气,分明看出文吏故意为难,却也不愿掏钱,甚至大骂“世风日下,朝廷腐朽,大厦将颓”之类,简而言之就是诅咒朝廷被这群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把控,迟早要完。
幸而大瀚开国君主是打着“仁义治国”的口号赢得天下,又在建朝之初就废除了跪拜礼和世袭制,也没有“冒犯天家”之类的大不敬罪了,所以老汉只是被衙役粗暴轰走,并未获罪下狱。
即便如此,封建时代,民不与官斗。韩清几乎可以预见,老汉要办的事儿绝不会顺顺当当办完了。
“下一个!”
文吏显然心情很差,话音里都带着怒气。
韩清内心忐忑,可千万别出岔子啊,她只是想要个“身份证”而已!
她仗着小孩模样,一进门就迫不及待谄媚奉承:“大人,那位伯伯年纪大了,脑筋不清醒。您为百姓沐雨栉风,不辞辛劳,可千万莫要因他气坏身体!镇子上万口子人,都要仰仗大人您呢!”
文吏并无官职,远配不上“大人”这个称呼。但这话从一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像是溜须拍马,再配上那一脸崇敬地表情,文吏心里莫名就舒坦了,话音也软了下来。
“小鬼头,你所来为何?”
“大人,我是孤儿,来办身籍。”韩清说着,连忙将怀里的大纸包放到书案上:“这是我做的鸡蛋糕。杨班头跟我提过,说大人家里十分喜欢这鸡蛋糕,特地叮嘱我给您多带些来。”
韩清刚到镇上摆摊时,有地痞来收保护费,她没钱交,地痞就掀了她的摊子。她打不过,最后逼得操刀顶那地痞脖子上,嚷嚷着要跟他拼命。
是县衙的杨班头劝下的她。
韩清很清楚,地痞跟衙门有利益输送。镇上就一条能摆摊的主街,地痞常年收保护费,捕快定是有好处拿的。
但她还想在镇上立足,就只能给杨班头面子放下刀。幸而杨班头可怜她是个孤儿,装模作样让地痞赔了钱,算是妥善解决此事。
自此韩清顺势抱上大腿,只要杨班头路过摊子,她总要塞点东西,逢年过节还往他家送节礼。有他照应,地痞再也没收过她的保护费。
去岁她打了模具,又造了土窑,开始卖烤鸡蛋糕,生意十分红火。
盈利肉眼可见的增大,她终于有信心能在这个世界立足了。可黑户是个逃不开的问题。想去更大更好的州府,开铺子、赚更多的钱,至少得先有个正经身份。
在大瀚朝,孤儿想要办理身籍,要么进官府所办的孤儿院,在孤儿院长到十六岁,要么就需要有年满十六岁的成人愿意收养她。
韩清不想去孤儿院浪费光阴,但韩奕家中只剩他一人,他又尚未成年,不能办收养手续。没法子,她只能忍着肉疼,拿出辛辛苦苦积攒的半数积蓄去贿赂杨班头,求他出面帮个忙。
“哦,就是你啊!”文吏显然得了杨班头知会,抬眼看向韩奕:“放你户头下?”
韩奕连忙将手上的户籍送上去:“是,劳烦您了。”
文吏翻看那张薄薄的户籍,瞟他一眼念叨:“你还不到十三呢啊……”
韩清心里一紧,这是嫌贿赂太少?
她可怜巴巴地眨眼,声调小心翼翼:“大人您行行好……”
“唉,真能给我找麻烦!”文吏口中抱怨着,却还是拉开抽屉拿出张空白身籍,叮嘱二人:“记住了啊,你们是远房堂兄妹关系,你来投奔堂兄,身籍丢了,来我这是补办的。”
韩奕一脸茫然,韩清却听懂了弦外之音。
文吏走的是补办手续,而不是黑户立户。这样万一出了问题,文吏大可将责任推到二人身上,说听信了二人的说辞,他最多有个审查不严的错处,小小疏漏不会丢了饭碗。
她忙道:“大人放心,我们记住了!”
文吏见她小大人似的保证,忍俊不禁问:“那你多大了?这年龄生辰我如何写?”
大瀚朝合法做工年龄是十二岁。韩清黑葡萄似得眼睛咕噜一转,认真道:“我十二了,就个子长得矮些。”
文吏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小鬼头睁眼说瞎话!我瞧你顶多九岁,不超过十岁。”
韩奕连忙道:“您写她九岁便是。”
文吏终究没抵住韩清撒娇卖萌的攻势,给她写了个十岁,生辰日期是她穿越到这来的那天。
从县衙出来,韩清只觉得压在头顶的大山终于敲碎了,以后能租铺子、去更大的州府、赚更多的钱了!
她开心得直蹦,不料乐极生悲,脚一滑踩进了泥坑。棉鞋湿透,韩清苦了脸,早知道就穿去年那双打了补丁的旧棉鞋出门了。
韩奕无奈笑叹,将她的湿鞋脱了,蹲下身说:“上来吧!”
韩清爬上他的背,感慨道:“原来你才比我高一个头,这两年都快有两头了。我吃得也挺多的,怎么光长肉不长个儿呢?”
韩奕唇角弯弯,不答反问:“你小时候我也常背你,如今为何不愿意了?”
“你正身体呢,不能负重太多,压狠了不长个儿。”
“还有这等说法?”
“万一呢?长个子是最重要的。你要长得高高大大的,这样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韩奕点头保证:“好,那我就长得高高大大,保护你。”
*
回到小院,房东大婶看见韩清手里的那只泥鞋,笑问:“呦,这是踩泥坑里了?”
韩清扁着嘴点头:“太滑了,婶婶出门可一定小心些!”
二人租住了小院的两间西厢房,一间用来住,一间用来做饭、吃饭、堆放杂物。
韩清打好一盆鸡蛋液,按比例加好糖,韩奕用她制作的简易打蛋器,隔温水将蛋液打到发泡。
韩清再将面粉与淀粉的混合体筛进鸡蛋液中,加适量的油翻拌均匀,倒进刷好油的铝制模具里,放进土窑烘烤。
韩清忙着,韩奕也不干等,打盆清水,在香甜味道中将她那只泥鞋刷净。
收拾妥当,二人推着板车出摊。
还没到摆摊地点,路人和路边商户便买走了小一半。
这是镇上贯穿南北城门唯一的青石板路,是商贾们为方便运输而修,道路两旁有许多摊贩。
小摊支好,鸡蛋糕摆上。
韩清用油纸包了六块蛋糕,是附近布庄掌柜刚要的。她口中念叨:“还是做面包、蛋糕好,虽然囤鸡蛋、油、糖成本高一点,但不像做卤煮味道那么大,清洗又费劲。就是打发蛋液太累人了。”
韩奕接过油纸包,“无妨。我有的是力气,交给我就好。”
韩清笑道:“等咱们开店雇了人,就不用自己动手了。”
韩奕去布庄送蛋糕,韩清又拿了一块放进盘子里,用菜刀切成小块供人品尝,高声吆喝:“松软香甜的鸡蛋糕喽!先尝后买!”
此时刚过晌午,昨夜又下过雨,路上行人不多。
韩清余光瞄到一行近二十人远远走来,领头的两人身披毛领大氅,气宇轩昂。
她眼睛一亮,认出那二人其中之一是施把头。去岁她曾见县丞大人恭恭敬敬把他送出城门,后来跟布庄掌柜打听得知,施把头洛家在鄂州府的话事人,在知府大人面前都是极有面子的。
洛家产业遍布大瀚及周边诸国,甚至远赴海外,是名副其实的大瀚第一商贾。
韩清不清楚洛家是做什么生意的,也没听说街上哪家铺子是洛家开的。但她知道,若把洛家看做一个跨国公司,那话事人就相当于“大区负责人”。
这可是难得拉投资的机会,于是韩清毫不迟疑端起刚切好的鸡蛋糕,上前推销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