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葡萄 第19章 Riesling

宋小路抱着陶自得坐下的时候，抬脚把面前那扇门给踢上了。

四周立时安静不少，小自得哭声渐止，再逗她一逗，她就又重新笑起来，还乐得胡乱蹬了蹬腿，脚上的小袜子很滑，被她给蹬了出去。

蒋暮云弯腰捡起来，正纠结是直接帮忙穿上，还是把袜子给他，他先朝她伸了手，她伸手要递给他，他却又先一步收回手，似乎刚刚伸手只是为了催促她。

蒋暮云只好在旁边凳子上坐下，小自得平躺在宋小路腿上，小脚丫朝他小腹的方向蹬着。宋小路并不配合她，蒋暮云只好靠过去，手不可避免地蹭到他的衣服。

与一众人不同，宋小路今天放弃了衬衫西裤，一身宽松的牛仔套装，牛仔外套敞着，蒋暮云手背蹭过他里面的衬衫衣面，小自得也不配合她，似乎觉得这样好玩，小脚丫不停踢蹬着，她几次尝试也没能成功。

宋小路仍然不帮忙，视野里是她俯过来的肩，耳垂上一点亮光，耳后的头发滑落下来蹭在他手臂。

他抬眸看她，就见她微皱着眉，尝试了几次仍没成功，于是直接将袜子递到了他手边。

她视线坦然，他也平静地望回去，始终没有伸手接。

两人无声对视了一会儿，紧跟着就有人从外头推门进来。

沈西桐进来后一愣，就见宋小路从表妹手里接过袜子，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给小侄女穿了起来。

“我说小胖妹，得再努力长长呀，你这小袜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装进我一只脚指头。”

他动作很轻，小自得不知怎么地被他给逗笑了，忽然又轻叹一句似的，乖乖地闭起眼睡起觉来。

宋小路勾勾她肉嘟嘟的小手指，“叔叔才刚来，小胖妹怎么就能睡？”

西桐已经反应过来，见表妹从凳子上起身，她气呼呼过去：“妹妹要睡觉了，干嘛不让人家睡？”

宋小路故意胳肢小自得圆鼓鼓的小肚皮，“小胖妹困了？我看精神得很呀？”

沈西桐低吼：“都说叫妹妹了！喊一句妹妹会掉你一块肉吗？”

蒋暮云低头看过去，宋小路却恍若未闻：“桐桐你什么时候生一个，跟我们小胖妹做做伴呀。”

“滚蛋吧你宋小路，烦人！你怎么自己不去生？”沈西桐声音低了低，“她们要过来了，妹妹又要营业了。”

蒋暮云一听，提前往旁边让了让，面前的门很快又被推开，她抬头看过去，来的一行人都是女士，当中一位气质尤为突出，着一身淡色旗袍，笑盈盈地走了进来。

裴小凝的视线落过来时，蒋暮云礼貌地冲她笑了笑，然后神色如常地背过身去。

屋里人一多，蒋暮云觉得闷，将面前的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她稍稍往前倚，身后的对话一字不错地传过来。

“小路我都多久没见你了？几次去你家喝茶都不见你人影。”

裴小凝笑着替儿子回答：“不着家又不着调，也不知道他在瞎忙些什么。”

“他要是瞎忙，那我也让我家那个也瞎忙去，天天上财经新闻还不让人羡慕？”

另一人又笑道：“小路你这么喜欢小孩，赶紧趁年轻多生几个。”

“就是，赶紧的呀小路哥，”说话的是沈西桐，她咬牙切齿地：“宋爷爷还等着抱呢，别整天馋别人家的萌娃。”

“你们男孩子就是定不下心，你看看西淮现在多好，抓紧呀小路。”

宋小路笑笑，“我倒是想抓紧，跟谁抓紧去？”

“诶，我以为你在跟那位程小姐处的？”

裴小凝立即伸手按住好友胳膊，笑说：“你这么说可别让人误会了，绮遥那是谈工作呢。”

“我倒觉得那位毛小姐不错，只看新闻也觉得很登对的，那次新闻倒是大乌龙了，我们那时还真以为马上能喝上你的喜酒了呢小路。”

宋小路没抬头，“那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喝不上了。”

他说话还是笑着的，另一人又说道：“我们也是瞎说，结婚还是要知根知底得好，雨濛今天不来了吧？”

裴小凝应了声，低头去看自己儿子，他已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连场面话也懒得说了。

宋小路一直捂着小胖妹的耳朵，她却以为他在跟她玩，笑着也要来抓他，他冲她笑了笑，对眼前几位的耐心也已经告罄，手一松，一把将小胖妹抱了起来。

“怎么又哭啦？小哭包，带你找妈妈去。”

刚才站在窗边的人已经不在，宋小路到底还是跟几位长辈打了招呼，抱着小胖妹走了出去。

他四处扫一圈，却先看见他爷爷正走过来，旁边站着的是他爸宋克俭。

宋克俭一见他就凝眉，显然是不满意他一身穿着，可发作也来不及，只怒目望着他。

宋小路装作没看见，只垂头跟他爷爷打招呼。

宋远舟原是急着来看萌娃，现在又不急了，视线先往斜对面的红衣身影上扫了扫。上回在戏园子碰见那姑娘，他原以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出格，脸上没再涂那么多化妆品，衣服也穿得中规中矩，现在再一看，却又和以前上家里吃饭的时候一样，小路在的时候她还懂得收敛，但凡是她一个人来，穿衣举止都过分张扬。

同是做姑姑的，西桐打小就娇生惯养，她的张扬情有可原，那姑娘却总透着一股邪气，格外不讨人喜欢。还格外地瘦，他知道现在年轻人都爱健身，而她似乎仍在追求瘦，甚至都有些极端了。

蒋暮云隐隐感受到有人在看她，但没有回头。舅妈正给她介绍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板，但并未透露她实习的事务所，只象征性聊些专业话题。

眼看就要开席，舅妈送她去入座，她见时间还来得及，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洗手间里没人，她对着镜子补口红，刚补好，镜子里多出一人。

她收好口红回头，冲人打招呼：“裴阿姨。”

裴小凝举止从容，冲她笑道：“刚刚都差点没认出来，我记得你是在美国念书对吧？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几周。”

“都没听说呢，是已经毕业了？”

蒋暮云觉得这段对话似曾相识，“还没，还在实习。”

“那也快了，回来实习也好，在外留学回家总不那么方便，有什么事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肯定也是要吃些苦的，我看你这孩子瘦了不少，得照顾好身体。”

蒋暮云捏紧手里的包，笑道：“回来也只是看看舅舅舅妈，平常飞加拿大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挺方便的。”

裴小凝恍悟过来，“也是，我一时给忘了，你妈妈还好吧？”

“挺好的。”

“有空的时候来阿姨家里做客，我刚看西桐在找你，不知道什么事。”

沈西桐并没有什么正经事，说要给表妹介绍人认识，“我这么干，叶琦珺知道了要打我的吧？可人家说很想认识你的嘛，谁叫你今天这么扎眼。你先去垫点东西，待会儿沈志远会喊你。”

蒋暮云懒得再跟表姐解释跟叶琦珺的关系，又被表姐直呼她爸名字给逗笑。

沈志远那一桌尤其安静，宋远舟和宋克俭都在列，大约都是有身份的人，一个个都很低调，只低声交谈着。蒋暮云被带过去的时候几乎被冻了一下，好在没有人格外关注她，她被舅舅带到一位年轻人旁边，那人竟坐在轮椅上，腿上还打着石膏。

舅舅介绍说这人是她的直系师兄，伯克利环境设计学院毕业的。蒋暮云觉得名字听着耳熟，等舅舅一说事务所名字，她立即将人对上了号。

师兄冲她笑，“下工地可得小心了，不然就得是我这下场。”

蒋暮云也笑，“师兄这是轻伤不下火线，太拼命了。”

“主要还是倒霉，恰好就被一根柱子砸到了，这滋味儿不尝也罢。”

蒋暮云喝了一口手里的酒，又笑说：“否极泰来，说明师兄要有好事发生了。”

师兄笑出声，“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前脚刚住院，后脚就有项目送上门来。”

他说着冲她身后示意一下，蒋暮云跟着看过去，听师兄继续说道：“我们事务所名头也不大，没想到就被小路发现了，第一次做这么大项目还有点压力，今天吃完这一顿，回去就得继续加班了。”

蒋暮云暗暗一怔，她刚才过来就看见了宋小路，没想到他跟师兄认识，师兄甚至直接喊他名字，看来已经很熟悉。

她视线在宋小路淡漠的脸上扫过，旁边师兄又问：“你现在在哪家事务所实习？”

“Frank Architect，师兄可能没听过。”

“不仅听过，还见过，Frank以前不是在贝聿铭事务所么？后来出来自己单干了。”

蒋暮云倒不意外，Frank在国外还是有些名气的。

身后这时传来一声轻响，她没忍住看过去，原来只是宋小路将筷子放回了碟子上。

那位瘸腿师兄也跟着看一眼，很快又看回身前的人。他原本对什么师妹没有太大兴趣，可得知是那位红裙美女，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搭话，他先问过小路，小路却说不怎么认识，他只好求助今天宴席的主人。

见话题冷下来，他即刻顺着刚才话题往下问：“苏博你去过么？”

苏州博物馆的设计师是贝聿铭，蒋暮云冲师兄点了点头，又连喝两口酒。

她是大一暑假去的苏州，特意为了看一看苏博。他们在苏州住了一晚，房间定的两间，但那一晚除了最后一步，她跟宋小路把能干的都干了。

蒋暮云没有回头，主动地将话题岔过去，“师兄你本科在哪里读的？淮清美院么？”

“不是，我是同济的。”

蒋暮云差点呛了一下，那次他们离开苏州，下一站去的就是上海。不过同济大学她早就去过了，那次只是想去以前住的地方看一看，原来住的房子早就被她爸妈卖了，几乎被改得面目全非。晚上他们住在附近，他仍然坚持定了两间房，可跟在苏州那一晚并没有什么区别。

对面师兄又问她：“你呢？”

“我在淮清美院读了三年，后面两年是在加拿大念的。”

蒋暮云发现杯子里的酒让人上瘾，又忍不住浅尝了两口。

“UBC，还是多大？”

她摇头，“OCAD，也在多伦多。”

师兄笑，举起手里的杯子，“那跟今天的酒同一个地方。”

蒋暮云低头去看自己杯子，“安大略冰酒？”

“对。”

蒋暮云反应过来，怪不得觉得熟悉，她在加拿大的时候去参加过尼亚加拉冰酒节。用来做冰酒的葡萄要在气温很低的时候采摘，两颗葡萄说不准才酿得出一滴冰酒，所以产量极低。她前段时间还看过新闻，冰酒的产量在暴跌。

那位师兄见她又尝了一口，才说：“我也不懂，是听他说的。这酒也是他做了拿来的。”

蒋暮云这次没有立刻回头，可一瞬间又觉得合情合理。只听师兄又问：“你们认识么？”

他话里带着探寻，蒋暮云搞不清楚状况，最终笑了笑说：“不认识。”

大概是喝得太猛，蒋暮云觉得头晕，跟师兄交换过联系方式就去了休息间。

她起初坐在椅子上，隔会儿似乎听见有人说在下雪，她回头看往窗外，只见密密麻麻的雪花往下砸，纷纷扬扬地，像一片片碎掉的棉花糖。

她眯眼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有些恍惚，身上多了件衣服，低头一看认出是表哥的外套。起身仍觉得头晕，眼角干涩，口也渴，旁边桌上放着一杯水，她没喝，取了自己的外套出去。外头仍有不少人，她思考着是直接走人，还是过去打断舅妈，跟她打声招呼。

正发着呆，脑袋被身后人敲了下。

表哥低头来看她，“头还痛不痛？”说着往她手里塞了颗果冻，“醒酒的，吃一颗，不行回去再给你煮醒酒汤喝。”

蒋暮云又呆愣了两秒，说：“哥，我得回去了，我想起我要发一个文件给我导师。”

“电脑不是在家么？”

她很是委屈，“不，我得拍照，模型在公寓，我得回去。”

沈西淮仔细看了看她，最终点了下头，“等两分钟，送你。”

外头还在下雪，表嫂坚持一起送她，蒋暮云上车后有点想吐，表嫂让她靠在她肩上，她顺势抱住表嫂的腰，眯上了眼。表嫂说快到年底，等事务所放假就来接她，她觉得表嫂身上特别暖，抱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下车前她笑着冲表嫂说：“我好像跟妹妹亲近了点，下回见面就可以跟她当朋友了。”

表嫂要她好好休息，她冲他们挥挥手，转身上了楼。

天阴沉沉的，进门后她开了灯，站镜子前将耳饰摘下来。耳饰太贵，她一早就决定过两天去店里退了。

刚摘下左耳那只，听见外头手机在响。

她略怔一怔，过去一看，竟是那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她今天其实有很多机会跟他说话，但她并不想主动开口。

她将电话接通，“哪位？”

他不回答，只说：“下来，我在楼下。”

她顿一顿，“什么事？”

“下来。”

那边一直没挂，蒋暮云继续沉默着，隔会儿才把电话给摁了。

她重新将耳饰戴回去，穿上外套下楼。

雪似乎没有要停的迹象，大颗大颗地往下坠，她一出楼道口就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车旁，被漫天的雪一遮，显得他愈发清瘦。

她脚步不由放慢，好一会儿才站到他对面，他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转身开车门时有几粒飘落下来。

宋小路不说话，蒋暮云也就不动，隔会儿才听见他开口：“上车。”

换作其他时候，蒋暮云很愿意上车，可此刻只是站着不动，“不用，我没带钱。”

宋小路听得眉头一皱，他下意识想将车门掀回去，忍了又忍，最终只是轻轻往回一扣。

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是你表哥的意思。”

他这没来由的一句，蒋暮云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他不方便，我这边正好有项目，他让我找你们事务所。”

蒋暮云一瞬不瞬盯着他，“确定是表哥的意思么？”

他神色如常，“不然？”

“那你告诉他，我不用他帮忙。”

“不用帮忙……那你有事情做么？”

“每天都很忙。”

他咬着牙，“是么？”

蒋暮云忍住替他拂去肩上雪的冲动，说道：“我不想让表哥为难，他一直公私分明，就算他坚持要帮我，我也不会参与这个项目。”

蒋暮云当然希望他可以继续跟弗兰克合作，既因为她不想让弗兰克失去项目机会，也想跟他有更多接触的时间。他可能不知道他今天这身有多帅，别人发型千奇百怪，她还是觉得他的板寸头最好看。

她还想见他，但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帮助。

她隐隐察觉到他的怒气，可他语调平常，说：“随你。”

他说着就要去开车门，蒋暮云急忙跟过去拽住他：“你是不是不生我气了？”

他回头看向她，却只是沉默着，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蒋暮云只当他默认了，紧跟着又问：“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可以好好相处了？”

见他脸瞬间沉下去，她急忙补充：“像小时候那样，当朋友。”

宋小路直接甩开了她的手。

语气恶狠狠地，“蒋暮云，同样的话我不习惯说第二遍。”

蒋暮云还是去拽他，他动作利落，躲过后径直就上了车。

门重重一掀，他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迅疾地往外倒出几米，又飞速掉头，副驾驶位上放着的醒酒汤还冒着热气，跟随惯性猛地往前一翻，直直溅落在脚踏垫上。

宋小路不管不顾地往前开，后视镜里那抹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她很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多半是粉色，红色穿得很少。而他们彻底突破身体界线的那一晚，和今天一样，她穿的也是一条红裙子。她穿红色特别美，美得让人觉得有点不真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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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Ries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