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碧色瓷杯,白气漂浮,纯净透亮的茶中,竟然惨和着毒。
悯现嘴角一抽,往下瞥了瞥,眼神中那仅一丝的暖意也荡然无存,眸光中全是阴暗的墨色。
接过那一杯茶,又再次凑近鼻尖后,眼神飘向杪秋,依旧恭敬地做着端茶的姿势,除了发丝微动,倒看不出其他的异样。
白气渐渐远离,握住瓷杯的手慢慢推向了杪秋,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悯现语气漠然,似冰渣,眼神也不加隐藏,尖锐的冰刺浮现:“你喝。”
杪秋抬头表示疑惑,不过还是从悯现的手中接过,盯着因转交从而晃悠的水面,心领神会。
悯现姿态慵懒,眼神却格外警觉,如鹰灵敏,她注视到杪秋握着瓷杯的手略微的抖,不过不算激烈,起码杯中的水并未洒出落地,她察觉到杪秋带着不够充足的自信,抵到唇间的速度很快,却在触及水面的时候,停顿片刻。
碧绿的瓷已然抵在赤红的唇上,手慢慢往上抬,杯子倾斜,杯中茶水轻落,舌尖沾了一丝丝的水渍,还未品尝到茶的滋味,便被叫了停。
“府中是否囤积白芷。”
杪秋将瓷杯放置在塌几上,才小声作声:“应是有的。”
“取一些来,醒醒神。”
“是。”
杪秋取了白芷,切成薄片,与茶水同泡,不过半刻,便端了进来。
吱呀一声,门敞开了,透过帷幕向外探了探,不过碍于遮挡,倒没瞧见是什么,唯独只知太阳升起,这间屋子是面向东的。
“小姐,茶来了。”
悯现接过,只在面前略过,便再移向杪秋面前:“你可知这杯中有毒?”
杪秋听后,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一脸的不可置信,全是惊慌失措,握住裂纹茶壶的手也因一时的神经抽搐变得酸软无力,茶壶坠入地面沦为碎片,液体顺势向四周流淌。
双腿磕碜且慌忙地跪下,上身向前俯伏,不断叩首,还不断发出抽泣与辩驳:“小姐,绝不是奴婢,杪秋按照吩咐取了一些白芷来,切成薄片放入茶中,绝不可能在做其他手脚。”
“哦,我怎知你做没做手脚。”
说着,将杪秋头上的银簪,放入茶中,不过眨眼功夫,白银便被乌黑一点一点侵蚀,“你瞧,是否有毒?”
“小姐,杪秋敢对天发誓,如若欺瞒小姐,若伤害小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必遭天谴。”
“行,那经手的你可知都有谁。”悯现盯着她。
杪秋头埋向地,未曾察觉悯现的目光不似刚刚那样扎人:“不知。”
“你不知我也不知。”
“那就嚷嚷大声一点。”悯现不再盯着她,转移到前方,合和窗被支起,阳光招抚的碧绿树叶正往房内探。
“府中自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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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呐,来人呐,大小姐茶中被人下了毒,来人呐。”杪秋一点即通,小跑着在府中喊叫,随即,便一个接着一个响应。
率先临门的,不出所料是她的母亲卢月,目光中带着试探,不过晃眼一变就成了担忧,“这是怎的了。”
地上是被打碎的茶壶和瓷杯,翠绿的瓷片倒成一片,其中的水渍也润湿了蚕丝毯,留下清晰可见的印记,唯一突兀的便是那个折股银钗,上面显着一层黑。
卢月瞧了一眼地上的碎片,便招呼着下人:“还不来人收拾收拾,这污秽怎能放在房中,再伤着我儿,唯你们试问。”
悯现赶忙抬手阻止,青衫从胳膊滑下,露出半截粉嫩皮肉:“母亲切莫,得留下这物证,让父亲决断。”
卢月没再说话,越过碎片,直抵床边,将悯现的手握回被褥中:“小心着凉。”
“现在正值盛夏呢。”
卢月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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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她的翁姨娘也惊慌地到了这房间,同时还拉上了她未曾见过的弟弟妹妹,那对为天上所恩赐的龙凤。
悯阳穿着白色襕衫,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手中还握着本书,面容及其淡,嘴角抹去了笑,瞧着悯现,还傲气凌天地哼了一声。
而旁边矮了半个头,头上的发饰绚烂多彩,各色珠宝应有尽有,脸上稚气未脱,俨然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这个定是悯月。
与悯现的猜测相去甚远,悯月格外热情,热乎着蹦跶到她的面前,殷勤熟络地含着:“现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开心啊。”
“阿月,给你糖吃。”说着,便从自己的彩色编织包中拿出一把糖,想要递过去。
却被卢月抬手阻止了:“怎么能那么没大没小,过去。”语气严厉,甚至带着训斥。
“不过是小孩之间的逗趣,夫人怎能如此苛责。”翁眉容语气尖细,脸上尽是不悦。
卢月也不甘示弱,直接出言讽刺:“若非那次扶桑吃了上吐下泻,我又怎会如此,翁姨娘自己做的事情轻易就能忘掉,还真是心大。”
"凡是都要讲究证据,若是空口无凭便能栽赃诬陷,那我还说这茶是夫人下的呢。“翁眉容皮笑肉不笑。
”你。“
“行了。”门外传出一声阻止,是刚下朝的悯文昌。
穿着朱色罗袍,头顶官帽,神情严肃,不似初见那样和蔼慈目,或许是背对光的缘故,或许又是别的:“吵吵闹闹的,这家中又在做甚。”
“毒,又是下毒,这府中真是一刻都不得安宁。”
“就将这经过手的下人,全都打去官府。”
悯现听后,眉头一皱:“父亲。”
卢月轻拍她的肩,摇了摇头。
“行了,把这收拾收拾,切莫将这笑话传了出去。”
……
“小姐,你可要救救奴婢呀。”杪秋跪下,额头抨击地面,头破血流。
“慢着,我先问你,被送去官府会断案吗?”
杪秋面颊全是泪,眼珠被红丝包裹,形同槁木:“奴婢不知,只知道去了之后就再无下落了。”
“竟是这样行事。”
长久的沉默与等待,杪秋就如杨柳般垂下,心如死灰,突然燃起一丝光,那是浓烟滚滚的大火。
“我有一计,但我并不能保证你万无一失甚至可能罪加一等,你愿不愿。”
“小姐,这。”杪秋手指捻着自己的皮肤,白净的小手被掐出鲜艳的红。
“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也应由你决定。”
她目光如炬,神色不动,双手团握:“小姐,我愿。”
“家中是否来客了?”
“小姐是如何知道的?”
“不必多问,按我说的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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匾额悬挂在前厅正中上方,上方镌刻四个大字“师礼传家”,楹联立于两侧红柱上,字画同样也无阙,赤色的墨印下挺直的竹,而最瞩目的便是顶头的浮雕,一口雕镂精巧、流光溢彩的藻井式井口,刻莲藕,镌荷花,莫不在展示家风清正,合家团圆。
今日垂访悯家的竟是当朝大将军,姜镇。
这让悯文昌极度惶恐,自己只是个七品文官,任监察御史,怎会突然莅临。
悯文昌弯着个腰,卑躬屈膝地迎了进去:“姜将军,请。”
“悯兄不必如此客气,我这次来是想请教悯兄,咱俩称兄道弟,切莫又将朝堂之礼搬下来。”姜镇魁梧,脚底陷入毯中都发响,或许是匆忙,连身上哐铛响的披甲都未脱落,如此模样,怎能让心中不起寒。
悯文昌抹了抹额头的汗,心虚地说着:“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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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镇未径直坐上,而是抬头看上这藻井:“早就耳闻,说悯兄的天花巧夺天工,今日一见,当真如此。”
“传闻还是悯兄亲手雕刻,看来真是小瞧悯兄,不但能在官场上舌战群儒,竟还能徒手造浮雕。”
“怕是宫中的将作监,都要来讨教悯兄。”
悯文昌惶惧,瞬时腿抖得厉害:“姜将军切莫折煞小官了,请上座。”
姜镇顺应坐下,将甲裙一抛,甩至身后,豪迈阔达地坐下:“悯兄切莫自谦,我家小女不知怎得,喜爱看这些雕花。”
“听闻悯兄这手能将普通的石头,雕成任何模样,如此,特来取经。”
两人你来我往地谈话,悯文昌招了招手示意上茶。
而在旁的丫鬟却未将茶水倒入杯盏中,反而行福礼:“茶中落灰,奴婢去换个新的来。”
“速速去。”悯文昌立即将人赶走。
姜镇本面上带笑,瞬时全都如云消散:“这是怎的?”
悯文昌咳嗽两声,连忙解释:“下人不知礼数,将军莫怪。”
刹时,姜镇眼中起了些狠,但语气丝毫不变,开着玩笑的语气道:“那为何换茶盏,莫不是杯中有毒吧。”
“怎可能,将军说笑了。”悯文昌坐立难安,心还未悬落,一敲棍直接捶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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杪秋越过了门丁,哭嚷这直接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大喊,声音响破了顶:“奴婢冤枉,奴婢冤枉,还请老爷还奴婢一个清白,奴婢从未给小姐下过毒。”
“还不将让拖下去。”悯文昌后背的罗袍,早已湿透,手掌捏成一个石头,面上还要装得云淡风轻。
“慢着。”姜镇起身阻止。
“这是怎么回事,监察御史。”称呼变了样,从闲谈变换到了议事。
而那一声的护甲也变成了逼供的烙铁。
悯文昌也站起身,双腿站得及稳当,语气干净利落:“将军,这是下官的家事,臣自会交由官府,稳妥处事。”
“若是将军只为臣的手艺而来,之后必定将技法写于信中寄于将军。”
“如此,天色不早,请将军早日回府。”
杪秋在下呼吸一窒,手不受控制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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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镇瞧了瞧,晴空正当头,嘲讽一笑:“监察御史还真会睁眼说瞎话,这天是晴的,怎在你的眼中成了黑。”
“今日真是赶巧,这案我倒是好奇,便由我来断,悯兄可否应允。”
“如此,是悯家的万幸。”姜镇不再理会,不拘礼数,直接做到了主位上。
“起来,你说。”
杪秋半跪着,铺陈详尽:“今早奴婢见小姐唇色发白,便去庭院中取了一壶茶水,但小姐说很昏沉,又喊奴婢取了一些府中的白芷放入一起煎,奴婢全程都未曾离开,可递入小姐手中,小姐便觉这茶辛辣,沾上舌尖麻木,带着微苦和土腥气,用银针一探,竟发了黑。”
“奴婢发誓,奴婢对主子忠心耿耿,赤诚之心,天地可鉴,望老爷将军还奴婢一个公道。”
台上那位,风轻云淡:“将经手之人全都带上前,若出现红斑、瘙痒等症状的,才交由官府处置。”
“监察御史。”
“下官在。”
“之后便不比我多言了吧。”
“是,下官清楚。”悯文昌身子伏低,卑躬屈膝。
“你这婢女,敢为不公鸣冤,是为勇者,来日再登门拜访,可别藏着不见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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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镇凝眉准备回府。
杪秋叩谢:“多谢大将军,多谢大将军。”
“你不当谢我,要谢便谢你家小姐。”
“这机灵聪慧的模样,还真与家中小女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