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一支矜持的画笔,尚未来得及饱蘸足够的金粉,只慵懒地用淡金与灰蓝的颜料,在都市钢筋森林冰冷的天际线边缘,漫不经心地晕染开一圈朦胧的光晕。A市顶级公寓“云栖苑”的顶层复式,宛如一座悬浮于薄雾与尘嚣之上的寂静方舟,在此刻率先感知到光线的细微变迁。
空气里,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一股是顶级瑰夏咖啡豆被精细研磨后,经由精密仪器冲泡所释放出的、带着明亮果酸微调的醇厚暖香,属于人间烟火的可控慰藉;另一股,则清冽如初雪覆压的松林,是雪松与白麝香交织的冷调,若有似无,却更为顽固地盘踞在空间深处,如同江稚鱼与生俱来的精神印记,冷静,疏离,无法被任何暖意彻底驱散。
近两百平的极简空间被打通,呈现出一种近乎苛刻的、带有建筑结构美学意味的绝对秩序。生活区与工作区泾渭分明,壁垒清晰,如同冰与火之间那条不容混淆的绝对界限。生活区是极致的“空”与“净”,纯粹的米白与浅灰统领全局,空旷得让细微的脚步声都能激起清冷的回响,仿佛踏入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纯净结界。唯一彰显着强烈存在感与灵魂温度的,是一面顶天立地的嵌入式定制书柜。柜体内,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贵面料样本册、精装建筑图集与深奥的艺术理论专著,依照严谨的色系编码与学科门类,被一丝不苟地排列陈放,沉默如一支渊博而纪律严明的军队,拱卫着此地理性至上的绝对王权。
与之形成微妙对峙的工作区,则是极致的“静”与“序”。几具纯白色合金人台如同等待被赋予灵魂的空白躯壳,在区域中心默然伫立,它们的曲线模糊了性别,只强调最纯粹的结构之美。宽阔的白色工作台如同一片未受污染的雪原,其上,各种工具遵循着某种近乎偏执的内在逻辑,排列得如同接受最高规格检阅的士兵:德国进口的精密缝纫机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从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日本裁缝纱剪,到厚重利落、可斩断厚重呢料的法国裁布大刀,依次静卧于磁性刀架之上,珠针盒、按色相与明度渐变序列严密缠绕的线卷、成匹的、散发着植物纤维清香的纯白打版纸……所有一切各安其位,洁净得只剩下顶级材质本身最原始的、微弱的气息,等待着被构思、被裁剪、被重塑。
江稚余立在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身上一袭质地柔软如云朵的淡灰色家居服,颜色几乎要融进窗外朦胧未明的天光里。她手里端着一杯清澈的凉水,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玻璃杯壁,仿佛那一点冰冷的触感能帮助她锚定思绪。视线失焦地落在楼下渐次苏醒、车流开始如密集毛细血管般缓慢蠕动的城市街道,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钢筋水泥的丛林,落在了某个未知的虚空点。
昨夜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那些被精心修饰过的笑容、试探性的寒暄与隐藏在恭维下的算计,已被她如同褪去一层不属于自身的、略带粘腻的皮肤般,彻底剥离。那份刻入骨血的清冷与疏离,重新如一件无缝的天衣,严密地包裹了她,如同极地冰原在经过短暂喧嚣的极昼后,更坚硬、更厚重的永久冰层迅速覆盖、冻结了一切可能存在的痕迹。
但,那平滑如镜、看似毫无瑕疵的冰面之下,当真毫无暗流涌动么?那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因一个突兀闯入的身影而泛起的细微涟漪,是否真的已彻底平息,未曾留下任何地质学意义上的微小改变?
她的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玄关处那个被随意放置的哑光黑手包。包身线条利落,材质低调,是昨日出席宴会时为数不多的配饰之一。
昨夜,就是这只包,曾在人群不经意的推挤间,其光滑的皮质表面,擦过一个酒红色的、炽热如燃烧火焰般的塔夫绸裙摆。那瞬间的摩擦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此刻,指腹的肌肤记忆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悄然激活,隐约回忆起另一种独特的触感——那张名片边角硬挺锐利的轮廓,以及……对方指尖看似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拂过她手背皮肤时,那短暂却无法忽视的、与周遭冰冷香槟杯壁和空调冷气格格不入的、属于**的微暖体温。
江稚余极轻地、几乎不可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心。一种难以名状、近乎烦躁的情绪,如同深水之下因压力变化而悄然浮起的气泡,无声地升腾,又在即将触及她意识表层的瞬间破裂,只留下一圈圈缓慢扩散的、微妙的涟漪。这不是纯粹的厌恶,也非简单的困扰,更像是一段她精心编排了二十多年、每个音符都严谨克制、追求绝对和谐的古典乐章中,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一个充满野性力量、节奏自由不羁、甚至带着挑衅意味的爵士即兴片段。这闯入者不仅打乱了固有的、令人安心的韵律,更以一种蛮横的姿态,试图重新定义整个旋律的走向,让人心绪不宁,隐隐生出一种对失控的预感。
她早已习惯被各种目光注视,名利场中那些裹着糖衣的觊觎、带有明确功利目的的接近,她见识过太多,也早已凭借本能筑起更高的心墙,冷静地将其屏蔽在外,如同免疫系统识别并清除无关的病毒。可李兮潼不同。那个女人的意图毫不掩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冒犯的直白和……一种奇异的、近乎天真的坦荡。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闪烁的光芒,并非针对“江家继承人”这个身份背后的资源算计,也不是对“顶级设计师”这项光环的单纯仰慕,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直指“江稚余”这个存在本体的、充满侵略性的探索欲与……占有欲。
一种被当作“猎物”精准锁定的本能不适感,但在这不适之下,竟难以解释地滋生出一丝微弱的战栗,以及……一丝更为隐秘的、危险的兴奋。仿佛平静的冰湖深处,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激发出窒息般的蒸汽与轰鸣,打破了亘古的沉寂。
这种陌生的、矛盾的情感体验让她心生警惕,那是一种近乎失控的预兆,挑战着她多年来赖以维持内心秩序与创作源泉的绝对掌控感。
江稚余将杯中剩余的凉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试图浇灭心头那簇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异样火苗。她决然转身,像一头被迫离巢、急需回到熟悉领地以确认安全感的雪豹,迈着略显急促的步伐,走向那片纯白肃穆的工作区,准备将这份无端的烦躁,转化为笔下冷静而有力的线条,用熟悉的秩序去镇压突如其来的混乱。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支削得极尖的炭笔时——
“叮咚——”
门铃声清脆地、穿透力极强地响起。
不早不晚。精准得如同经过最精密的计算,突兀地撕裂了清晨工作室特有的、被无限拉长的、近乎神圣的宁静。
江稚余的脚步瞬间顿在原地,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诧异。“云栖苑”顶层的私密性与安保级别极高,除了几位签署了严格保密协议的核心工作伙伴和定期从江家本宅过来的、沉默寡言的阿姨,从未有人会在这个时间贸然造访。任何访客都需要经过楼下大堂多重确认、通报,并获得主人许可方可登楼。
短暂的、约有三秒的迟疑后,她走到门禁可视屏幕前。高清屏幕上,映出一个穿着标准配送制服、戴着压低帽檐鸭舌帽的年轻人身影,他手中捧着一个不大不小、通体纯白的方形礼盒,样式极简,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却无端透出一种低调而不凡的质感。
“江小姐您好,”年轻人的声音通过高质量的扬声器传来,清晰有礼,不带多余情绪,“‘Rose Thorn’为您送来了今天的惊喜。”
Rose Thorn? 荆棘玫瑰?
几乎是条件反射,李兮潼右胸襟上那朵被璀璨钻石荆棘紧紧缠绕的、血色浓郁欲滴的玫瑰胸针,在她脑海中尖锐地闪回,带着灼热的视觉冲击力。江稚余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骤然收缩,又迅速恢复强健的搏动,留下短暂而清晰的、带着酥麻感的悸动。
她沉默了约有两秒。屏幕内外,一片寂静。她没有回应,只是抬起纤细白皙的指尖,用力地、几乎是带着点决绝的意味,径直按下了那个绿色的开门键。
公寓厚重的隔音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年轻的配送员训练有素,并未踏入玄关半步,甚至没有好奇地向内张望,只是恭敬地、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白色礼盒,轻放在玄关处那方光滑如镜、纹路天然的价值不菲的天然大理石换鞋台上,脸上是模式化的、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祝您有美好的一天,江小姐。”说完,便礼貌地欠身,迅速转身离去,没有一丝多余的停留或寒暄,动作干净利落得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门重新合拢,严丝合缝,将外界彻底隔绝。
江稚余站在原地,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地钉在那只毫无修饰的白色礼盒上。盒盖的中央,一个凸起的、线条清晰凌厉的荆棘玫瑰图案浮雕清晰可见——与她昨夜放入手包内袋中那张名片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一种强烈的、被某种强大而独特的气场隔空锁定的感觉,如同一张无形却密实的蛛网,从天而降,密密实实地笼罩下来,缠绕住她的呼吸。她甚至能清晰地、几乎是栩栩如生地勾勒出,那个女人此刻可能正坐在某个地方,脸上带着那副志在必得、张扬又锋芒毕露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连她此刻的惊愕与迟疑,都成了取悦她的剧本的一部分。
江稚余下意识地抿紧了淡粉色的唇瓣。那份刚刚被她强行按压下去的烦躁,此刻卷土重来,甚至悄然混入了一丝被“挑衅”、被“侵入”的微愠。她极其厌恶这种私人领域被不经允许地侵入、生活节奏被强行干预的感觉。非常厌恶。这触碰了她内心最为敏感的、不容逾越的界限。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迈步上前,伸手便要去拿那只盒子——她打算立刻将它原封不动地塞进储物间最深的、布满灰尘的角落,或者,更直接地,扔进垃圾桶,让其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以此维护领地的绝对主权。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礼盒冰凉边缘的刹那,一种极其清幽、冷冽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甜润的香气,如同拥有自主生命与意志般,固执地从盒盖细微的缝隙中逸散出来,丝丝缕缕,缱绻而顽强地缠绕上她微凉的指尖,试探性地、却又坚定不移地侵入她的鼻腔。
这香气,截然不同。
它不同于昨夜宴会厅里那些堆叠繁复、刻意讨好的商业香水味,也不同于李兮潼身上那种具有霸道前调、强烈存在感的个人气息。
这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属于自然造物主的神来之笔。
清雅,柔润,带着晨露未晞时的湿润清新,又似月下雪松林间流淌的微风。然而,在那清冷的底调之下,又隐晦地、巧妙地包裹着一缕如同阳光亲吻过初绽花瓣后淬炼出的、温暖的、近乎蜜糖般的甜意。冷与暖,清与甜,矛盾得如此尖锐,却又和谐得如此极致,仿佛本应一体。
仿佛冰川之下积蓄了整个冬季的雪水,在春日来临的第一缕光照下悄然融化,无声地浸润了坚硬冻土的深处,而一株沉睡的玫瑰根系,正凭借这股暖意,倔强地、生机勃勃地破土而出,散发出的第一缕生命讯号。
这香气,像一把制作精良、弧度完美的钩子,精准无比地探入了江稚余审美体系中最为核心、也最为脆弱的缝隙——那份对极致纯粹、天然本真与矛盾美学的偏执追求。它轻巧地、却又是致命地,勾起了一位顶级设计师对于“美”的原始本能、无法克制的好奇心与强烈的探究欲。
原本坚定的抗拒之心,在这份纯粹而高级、充满矛盾张力的美学呈现面前,产生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动摇。理智仍在叫嚣着被侵犯,但情感与专业本能的天平,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她盯着那盒子,目光复杂地停留了足足十几秒,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又松开。最终,她还是伸出手指,用修剪整齐、透着健康粉色的指甲,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声响地挑开了封口的、同样印有细微荆棘玫瑰暗纹的纸质卡带。
盒内,没有预想中的问候卡片,没有冗余的装饰缎带,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只有一朵花。
一朵被精心安放在浅灰色、质地细腻的雪梨纸中央的花。
花朵并不追求硕大夸张,花瓣却层层叠叠,繁复到了极致,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饱满度与完美无瑕的几何花型。花瓣的颜色,是一种如同文艺复兴时期油画颜料般浓重纯粹的丝绒红,深邃得仿佛凝固的血液,蕴含着吞噬一切光线的暗黑力量。然而,真正令人屏息的,是每一瓣厚重的血色边缘与脉络之间,由内而外、极其自然地过渡、渗透、交融着一抹无比圣洁纯净的白。那不是生硬割裂的、苍白的白,而是如同烈焰燃烧到极致时边缘那圈近乎透明的焰心,又似冰雪在阳光下消融瞬间升腾起的氤氲雾气,柔和地晕染开来,与那浓烈的红共同构成了花瓣独一无二的、惊心动魄的肌理。
红与白。
火焰与冰雪。
浓烈与纯粹。
毁灭与新生。
这些截然对立、充满戏剧张力的意象,在这朵静止的花上,达到了近乎神迹般的和谐统一。它只是静默地、甚至带着几分古老贵族般的矜持与傲慢躺卧在那里,却自带一种君临天下的强大气场,无声地、却又震耳欲聋地诉说着其高贵的血统与不凡的身价。
厄瓜多尔玫瑰。而且是最顶级、变异稀有的“血染冰雪”品种。
而空气中那股冷冽又温甜的矛盾香气,其源头正是这朵奇异的花。它静默无声,却霸道地、不动声色地侵占了玄关的每一寸空气,并丝丝缕缕,执着地向室内更深处渗透,仿佛要为自己的存在争得一席之地。
江稚余怔在了原地,清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难以掩饰的震动。
她见过太多世间的珍稀花卉,它们通常以高级定制的点缀、或者作为设计灵感素材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但这朵玫瑰截然不同。它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充满哲学思辨的设计作品,一种矛盾美学的极致表达,一首无声的视觉诗。
李兮潼……
这个名字再次划过心间,这一次,带着远比昨夜沉重、复杂和更具象的分量。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带有威胁性的符号,而是与这朵花、这种香气、这种不容拒绝的方式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那个女人不仅记住了她,而且,行动力快得惊人,方式更是……如此刁钻精准。这种绕过所有常规社交程序、直接抵达私人领域的“投放”,这种……不带任何言语却充满力量感与宣言式的入侵方式……
这已不仅仅是送花。这是在用这朵花本身,传递一个清晰无比的信息,或者说,一种旗帜鲜明的、独属于李兮潼个人的风格宣言:浓烈,矛盾,尖锐,存在感强烈,并且……势在必得。
江稚余凝视着那朵花,眼神复杂难辨,如同凝视一个充满诱惑的谜题。她理应感到被冒犯,不是吗?被这样无孔不入地、近乎蛮横地侵入最私密、最不容打扰的空间?
可她的指尖,却像脱离了大脑的掌控,拥有了独立的意志,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鉴赏顶级艺术品般的谨慎,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触碰上了那微凉的花瓣边缘。
丝绒般的独特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那浓郁的红色在近距离注视下,显得愈发深邃,如同望不见底的、引人沉沦的深渊;而那纯净的白色,在她指尖温度的轻微传导下,仿佛被注入了微弱的生命感,透出一丝易碎的、需要被呵护的脆弱。
她在玄关站了许久,久到初升的朝阳终于彻底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一片耀眼的、毫无保留的金辉泼洒进空旷的客厅,也瞬间照亮了盒中玫瑰那惊心动魄、红白交织的容颜,为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最终,她没有将它扔进储物间的黑暗角落。
她甚至没有呼叫家政阿姨来处理。
江稚余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整个礼盒捧了起来,动作间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对待珍贵面料样本无异的轻柔。她捧着它,像捧着一簇无声燃烧的火焰,走进了与主工作区仅一墙之隔的小型临时休息室。这里的一面墙被设计成内置式层架,上面摆放着她在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特殊天然素材——未经打磨的、蕴藏着璀璨晶体的原始矿石,形态奇特、充满生命律动感的贝壳,色泽罕见、如同梦境碎片的蝶翅标本……这里宛如一个微缩的、寂静的、只属于她个人的自然奇观与灵感陈列馆。
她仔细地清理出层架中心一格最醒目、采光也最佳的位置,然后,将那只白色礼盒端端正正地、甚至是带着一丝仪式感地放了上去。
那朵浓艳又纯净、散发着矛盾香气的厄瓜多尔玫瑰,如同一个不容忽视的、来自异世界的闯入者,带着灼热的生命印记与强烈的个人风格,安静地落座于这片原本只属于冰冷、寂静、未经雕琢的天然元素之中。
红与白,在浅灰色雪梨纸的衬托下,形成了强烈而持续的视觉冲击,仿佛在寂静的空间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荡起无形的涟漪。
这里,不再仅仅是她个人美学圣地的绝对领域,是她逃避外界喧嚣的诺亚方舟。
这里,从此刻起,已然被烙上了一个清晰的名字——李兮潼。这是一个宣言,一个印记,一个无法视而不见的开始。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平复不久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清晰而猛烈地搏动起来,一下,又一下。
咚。咚。
如同沉闷而有力的鼓点,敲打在看似坚固的冰面之上,在寂静的休息室里回荡,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冷冽清甜的复杂花香,变得愈发清晰可辨,无孔不入。
她倏然转身,不再看那朵玫瑰,仿佛要逃离某种蛊惑,径直走向那片纯白的工作台,拿起削得极其锋利的炭笔,在洁白的打版纸上,用力划下了今天的第一根冷硬、决绝的线条。
笔尖犀利,几乎要穿透纸背。
工作室重新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笔尖划过高级打版纸的沙沙声,单调而重复,以及空气里那缕顽强存在、并且持续扩散、增强存在感的玫瑰香气。那香气不再仅仅是一个无形的陪伴,它更像一个持续的提醒,一场沉默的挑衅,一个悬而未决的问号。
第二天。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铃再次精准地、分秒不差地响起。
江稚余这一次没有半分迟疑。她甚至提前几秒钟,就从工作状态中微微分神,意识似乎已经捕捉到了那个即将到来的信号。她放下手中正在指尖摩挲审视的一块珍贵真丝面料小样,直接走向玄关,脚步平稳,却带着一种明确的预期。
门外,是另一个外形、大小、质感都完全一致的纯白礼盒。以及另一位完成配送后便迅速离去、如同设定好指令的机器人般的“Rose Thorn”配送员。
她平静地打开了盒子。
又是一朵厄瓜多尔“血染冰雪”。绽放的姿态与前一朵略有不同,花瓣舒展的弧度更为开放一些,但那份惊心动魄的红白交织的纯粹美感与矛盾张力,如出一辙,依旧完美无瑕。盒内,依旧没有卡片,没有只言片语,只有花与雪梨纸,以及弥漫开来的香气。
江稚余站在原地,捧着盒子的手,指尖微微收拢了一些,感受到纸盒边角的硬度。她盯着那朵花看了片刻,眼神里最初的、纯粹的意外感似乎已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也尚未能完全解读的情绪——是无奈,是习惯,还是……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她沉默着,再次将盒子捧进了那间临时休息室,放在了第一朵玫瑰的旁边。
两朵红白交织的花,并排陈列,如同一对孪生的艺术品。
它们的香气在空中交融、纠缠,变得更为浓郁、富有层次,也更加有力地向这个原本绝对理性、绝对冷静的空间宣告着它们不容忽视的、持续增长的存在感。
第三天。
江稚余在门铃响起之前,就已经不自觉地、近乎本能地走到了玄关附近。她甚至没有去看可视门铃的屏幕,也没有刻意去等待。时间,仿佛已被某种强大的、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校对过,融入了她的生物钟。
“叮咚——”
第三声门铃,如期而至。
第三只白色礼盒,被安静地放在大理石台面上。
第三朵无可挑剔的、沉默的厄瓜多尔玫瑰。
当她捧着这第三只盒子,再次走向那面已经成为特殊陈列架的层架时,她的脚步比前两次略微快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她将新来的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前两朵的旁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阵型。
三朵了。
层架上原本属于冰冷矿石与寂静标本的绝对寂静被彻底打破。红白相间的花团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小片灼热、夺目、充满生命力的风景。那矛盾的、却又极致纯粹的香氛粒子在空气中剧烈地震荡、扩散,无声而坚定地侵染着休息室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开始向主工作区弥漫。
江稚余没有立刻离开。她抱着手臂,身体有些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带有审视意味,也略带自我保护意味的姿态。她的目光在眼前这三朵花上久久停留,仿佛在阅读一本充满悬念的书。工作室内恒温恒湿,环境宜人。可不知从何时起,她感觉颈后的皮肤,似乎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细腻的汗珠?那浓郁的花香仿佛拥有了某种穿透力,正透过皮肤毛孔,在她体内引发一场隐秘的、无声的、却真实存在的燥热?
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攫住了她——她想打开窗户,让外面冰冷的、属于A市早春的、尚带寒意的空气大量涌入,驱散这萦绕不散的暖香,也驱散心头那莫名的闷热。
这份莫名的、由内而外的闷热感让她心生一丝恼意。不知是恼火这过于霸道浓烈、开始改变她微环境气候的香气,还是恼火那个始终未曾露面、却以这种滴水穿石的方式持续扰动她心绪、挑战她耐性的女人。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如同融化的黄金混合了蜂蜜,变得粘稠而温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保留地泼洒进来,为整个纯白的工作室镀上了一层慵懒而梦幻的暖色调。江稚鱼站在那块巨大的软木灵感墙前。墙上钉满了她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灵感碎片:北欧极地冰川的壮阔摄影作品、实验室里玻璃器皿折射出的奇异光斑、各种褶皱形态的黑白速写稿……而在昨天那张被红笔打了个醒目大叉的、试图延续“冰川月光”概念却遭遇瓶颈的衍生设计稿旁边,悄然多出了一张全新的、看似随意钉上去的铅笔草图。
画纸上并没有任何具体的服装轮廓或设计线条。有的,只是一朵结构被极度严谨、甚至带点科学解剖意味解析的花卉图。花萼、花瓣、花蕊、甚至枝叶的脉络……都被冷静地、近乎残酷地拆解开来,每一根线条都精准有力,带着一种实验室报告般的专注、客观,以及……在那客观之下,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被强烈吸引后试图从根源上理解、掌控、乃至征服的兴趣。
那被拆解到分子层面的花,正是那朵带着冰冷荆棘意象、红白交织的厄瓜多尔玫瑰。
江稚余伸出食指,指尖轻轻拂过画纸上那片被细致排线勾勒出的、代表着纯净“白色”的花瓣区域。指尖在微糙的纸面上留下极浅的痕迹,仿佛在触摸一个真实的、却又虚幻的梦境。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连绵不绝,如同一片人工造就的、虚假却绚烂的星河。一场新的、无声的、没有硝烟却步步为营的“战争”序幕,似乎已然被那个叫李兮潼的女人,以一种独特而强势的方式,不容拒绝地拉开。她正试图在江稚余精心构建的、秩序井然的冰川世界里,烙下滚烫的、属于玫瑰的印记。
而她,江稚余,试图用最冷静、最硬朗的设计线条去解构、去剖析、去掌控这种入侵行为本身,或许恰恰证明,她的笔锋与心神,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那朵带刺的玫瑰,被那个送玫瑰的人,悄然牵引。
一种无声的渗透,正在加剧。其目标,或许早已不仅仅是她的物理空间,更是那座她自以为坚固的冰山之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全然探明的、深邃而未知的内心领域。冰层之下的暗流,开始加速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