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图书馆那次仓促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屿规律而压抑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持久的涟漪。
之后几天,他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个画面:许燃惊慌如小鹿的眼神,冰凉的指尖,还有那声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谢谢”。以及,那张被他悄悄收进口袋的、画着陌生背影的速写纸片。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那张纸片。或许是因为那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笔触与他想象中许燃怯懦的形象不符;或许是因为那画中背影透露出的一种,连作画者自己都未必察觉的、隐秘的向往。
他把纸片夹在了常用的物理笔记本里,偶尔翻到时,目光会停留片刻。画上的背影是谁?许燃为什么会画他?那凌乱而专注的线条背后,藏着怎样的心情?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像小小的钩子,牵动着他的注意力。
他开始不自觉地,在校园庞大的人流中,搜寻那个总是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的身影。
早操时,他会看向(七)班的队伍末尾,看到许燃低着头,站在最不显眼的位置,动作总是慢半拍,像是跟不上节奏,又像是不愿融入。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那片小小的、自我隔绝的领地。
课间穿过走廊,他的视线会掠过(七)班门口的阳台。有时会看到许燃一个人靠在栏杆边,望着楼下操场上奔跑喧闹的人群,眼神空茫,像在看一片遥远的、与他无关的风景。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总是微蹙的额头。
食堂里,他注意到许燃总是最晚来的那一批,端着简单的餐盘,找一个最角落的、靠近潲水桶的位置坐下,快速而沉默地吃完,然后迅速离开,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煎熬。
周屿发现自己成了一个静默的观察者。他站在自己阳光普照的世界里,隔着一段无法跨越的距离,观察着那个沉浸在阴影中的少年。许燃就像一本合拢的、封面灰暗的书,他偶然窥见了扉页上的一抹惊心动魄的笔触,便忍不住想要知道,书里究竟写着怎样的故事。
这种关注是隐秘的,连他自己有时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和许燃是两条平行线,生活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他是众人眼中的优等生,篮球队的焦点;而许燃是边缘的、沉默的,甚至带着点“麻烦”标签的存在。
理智告诉他,应该远离。就像开学典礼那天一样,保持距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招惹麻烦,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准则,也会打破他努力维持的、表面的平静。
但心底某个角落,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他的目光。或许是因为许燃身上那种深切的孤独,触动了他自己内心深处同样不为人知的孤岛;或许是因为那些若隐若现的淤青,像无声的控诉,让他无法彻底视而不见。
4.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和三班同一时间上课的,正好是七班。
秋日的阳光不再毒辣,变得温和而明亮。篮球场上,穿着短袖运动服的少年们奔跑、跳跃、呼喊,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洋溢着蓬勃的生机。
周屿在场上司职小前锋,他动作敏捷,突破果断,一个漂亮的假动作晃过防守队员,起身跳投,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好球!”场边传来队友和几个女生的喝彩。
周屿抹了把额上的汗,微微喘着气,脸上没什么得意的表情,只是习惯性地看向记分牌。就在视线移动的瞬间,他捕捉到了场边树荫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
他没有和七班的大部队在一起进行常规的跑步或热身,而是独自一人坐在远离操场的双杠旁边,膝盖上摊开着一个厚厚的速写本,正低头专注地画着什么。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让他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的光晕之中。
他画得很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喧闹似乎都与他隔绝开来。偶尔有七班的男生跑过他身边,发出哄笑或者故意把球踢到他附近,他也只是微微缩一下肩膀,连头都不抬,仿佛那些干扰只是无关紧要的蚊蝇。
周屿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体育老师吹响了集合哨,似乎是准备进行分组活动。周屿看到七班的体育老师——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朝许燃的方向喊了一声:“那个同学!别画了!过来集合!”
许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缓缓地合上速写本,抱在怀里,慢吞吞地站起身,朝着集合的队伍走去。他的脚步有些拖沓,背影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秋风吹走的叶子。
分组时,许燃毫无意外地被剩下了。男生们显然不愿意和他一组,女生们则窃窃私语,目光带着好奇或疏离。最后,体育老师不耐烦地随手把他指到了一个看起来不太情愿的小组里。
活动内容是接力折返跑。轮到许燃那一棒时,同组的几个男生明显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许燃接过接力棒,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奔跑。
他的跑步姿势有些别扭,似乎不太协调,速度也不快。周围响起了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就在他快要折返的时候,不知是脚下绊到了什么还是故意被人伸脚别了一下,他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了粗糙的塑胶跑道上。
“噗通”一声闷响,伴随着几声压抑的低笑。
周屿的心脏也跟着那声闷响猛地一缩。他看到许燃趴在地上,一时没有动弹,速写本摔出去老远,画纸散落了一地。
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跑过去,语气带着责备:“怎么回事?跑个步都摔跤?”
同组的几个男生站在一旁,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
许燃用手撑着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爬了起来。他的膝盖和手肘处的运动服被磨破了,渗出血迹,混合着沙砾,看起来一片狼藉。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再次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没有去看那些嘲笑他的人,也没有回应老师的责备,只是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走向散落一地的画纸。
他蹲下身,不顾自己手上的伤,小心翼翼地去捡那些纸张,仿佛那些纸比他的身体更重要。
周屿站在场边,看着这一幕,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他想冲过去,把那个推搡他的人揪出来,想扶起那个沉默着收拾残局的身影。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
他看到许燃捡起了所有的画纸,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对着体育老师的方向,极快地、几乎是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我去医务室”之类的话,然后便低着头,抱着他那视若珍宝的画本和散乱的画纸,步履蹒跚地、快速地离开了操场,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
像一只受伤后急于躲回洞穴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体育老师似乎也懒得管他,挥挥手示意活动继续。操场上的喧闹很快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周屿还站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许燃消失的方向。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仿佛能听到许燃离开时,那压抑在喉咙里的、细微的抽气声,能感受到那单薄背影里承载的无助和倔强。
那一刻,周屿清楚地意识到,许燃身上的那些“淤青”,远比他想象中更深,更痛。它们不仅印在皮肤上,更刻在了骨子里。
6.
那天晚上,周屿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家里那个空旷而冰冷的客厅。父亲醉醺醺地咆哮着,母亲在一旁低声啜泣。他像往常一样,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躲在沙发的角落里,降低存在感。
但这一次,父亲的矛头对准了他。一个酒瓶带着风声砸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他睁开眼,发现许燃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用他那单薄的后背,替他挡下了那个酒瓶。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响起,许燃的后背瞬间被鲜血染红。
他惊慌地想去看许燃的伤势,却看到许燃缓缓回过头,脸上没有痛苦,只有那种他在图书馆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沉寂。许燃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你看,我们是一样的。”
周屿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大口喘着气,梦里的画面清晰得骇人。
“我们是一样的……”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一样吗?
他生活在看似光鲜亮丽的外壳下,内心却是一片被家暴阴影笼罩的荒原。他努力扮演着阳光开朗的角色,用优异的成绩和球场上的活力来掩盖内心的创伤和压抑。他的“淤青”,藏在衣服下面,藏在无人可见的心里。
而许燃,他的“淤青”是外显的,是被周围环境不断加深和刻印的。他沉默地承受着一切,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一样的。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生命中的不堪与疼痛。
这个认知,让周屿对许燃产生了一种超越好奇的、复杂的联结感。那是一种在孤独的深渊里,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在挣扎的灵魂时,所产生的微弱共鸣。
7.
周一早上,周屿经过学校公告栏时,看到那里围了不少人。原来是市里即将举办中学生美术比赛的通知贴出来了,一等奖的奖金颇为丰厚。
他本打算径直走过,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他想起了许燃那些散落的画纸,想起了他专注作画时的侧影。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脚步,仔细看完了比赛细则。参赛作品需要提交到美术教研室,截止日期是下周五。
一整天,这个比赛的消息都在他脑海里盘旋。下午放学后,他没有立刻去篮球馆训练,而是绕路去了美术教研室所在的那栋老艺术楼。
楼道里很安静,弥漫着浓郁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他走到教研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美术老师和一个学生的谈话声。
“……许燃,你的基本功很扎实,构思也很独特,这次比赛是个好机会,老师希望你能参加。”是美术老师温和鼓励的声音。
周屿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外,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沉默后,他听到了许燃那熟悉的、微弱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抗拒:“……老师,我……我不行的。”
“怎么不行?你的水平老师很清楚。别担心其他事情,专心准备作品就好。”美术老师继续劝道。
“……真的……不用了。谢谢老师。”许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急于结束谈话的仓促。
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声音。周屿立刻后退几步,闪身躲进了旁边的楼梯间。
教研室的门被打开,许燃低着头快步走了出来,怀里紧紧抱着他的画具盒,像逃离什么一般,匆匆下楼,甚至没有注意到躲在阴影里的周屿。
周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许燃在害怕什么?是怕参赛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和麻烦?还是单纯地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值得这样的机会?
他走到教研室门口,看到美术老师正站在里面,看着门口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口气。
“李老师。”周屿出声打了个招呼。
美术老师回过头,看到是周屿,有些意外:“周屿?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周屿顿了顿,找了个借口:“哦,我……我来问问美术比赛的事,我们班有同学想参加。”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
“是吗?好事啊!”李老师脸上露出笑容,“比赛通知都看到了吧?让你同学按要求准备作品,按时交过来就行。”
周屿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道:“刚才……是许燃同学吗?他画得很好,不参加可惜了。”
李老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是啊,那孩子,天赋是有的,就是……唉,性子太闷了,也不太合群,好像总有什么顾虑。”他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
周宇心里明白了。连老师都能看出许燃的“顾虑”。那些无形的压力和排挤,已经成了禁锢他的枷锁。
离开艺术楼,周屿的心情有些沉重。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自己面对父亲暴力时的无力感,那种想要反抗却又恐惧的复杂心情。某种程度上,他和许燃一样,都被某种东西困住了。
或许,他可以做点什么。
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英雄主义。只是,作为另一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他想试着,递出一丝微光。哪怕这丝光很微弱,哪怕可能被拒绝。
8.
第二天午休,周屿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教室或者图书馆,而是径直走向了学校那片几乎被遗忘的小树林。那里有几张石桌石凳,平时很少有人去,是校园里最安静的角落之一。他猜想,许燃可能会在那里。
果然,在树林最深处,靠近围墙的那张石凳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许燃背对着他,坐在石凳上,膝盖上摊开着速写本,正对着围墙上一片斑驳的、爬满了枯萎藤蔓的痕迹在写生。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周围投下细碎的光斑,秋风拂过,带着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周屿放轻脚步,慢慢走近。
他没有立刻打扰,而是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静静地看着。
许燃画得很专注,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流畅而稳定。他微微侧着头,脖颈的线条纤细而脆弱。周屿注意到,他露在校服外套外面的左手手腕上,贴着一块干净的创可贴,大概是体育课摔倒时留下的。
看着眼前这个沉浸在创作中、暂时忘却了周遭一切的少年,周屿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许燃,身上有种平时看不到的、近乎柔和的光芒。仿佛只有在这种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他才能卸下所有的防备,展露出内里那份纯粹的、对美的感知和追求。
周屿不忍心打破这份宁静。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过了不知多久,许燃似乎画完了一个段落,停下笔,轻轻舒了口气。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然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地、带着警惕地回过头。
当他的目光与周屿相遇时,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再次闪过一丝惊慌,像受惊的鸟儿。他下意识地合上速写本,抱在怀里,身体微微向后缩,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周屿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又一次惊扰了这个敏感而警惕的灵魂。
他上前一步,在保持安全距离的地方停下,然后从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拿出了那张被他仔细压平的、画着背影的速写纸片。
“这个,”周屿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和,不带任何压迫感,“是你上次在图书馆掉的。”
他把纸片递过去,动作缓慢而清晰。
许燃怔住了,看看周屿手里的纸片,又看看周屿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他似乎没料到周屿会特意把这张不起眼的小纸片送回来,更没料到周屿会找到这里来。
他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抱着速写本,警惕地看着周屿,仿佛在判断这是不是一个恶作剧的前奏。
周屿维持着递出的姿势,没有催促,目光平静地回望着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跳跃,将他原本有些冷硬的五官映照得柔和了几分。
树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呜咽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终于,许燃像是确认了周屿没有恶意,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伸出了那只贴着创可贴的手,接过了那张纸片。
他的指尖依旧冰凉,在接触到周屿手指的瞬间,还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但这次,没有立刻逃开。
他低头看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画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边缘,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
周屿看着他低垂的睫毛,轻声说道:“画得很好。”
这句话很简单,甚至有些干巴巴的。但他说得很真诚。
许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周屿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惊讶、疑惑,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光亮?像灰烬里骤然跳出的一颗火星,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随即,他又飞快地低下头,耳根却悄悄漫上了一层浅淡的红色。
周屿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对于许燃这样的人,过多的言语和关注,反而会让他感到压力。今天能把这幅画还给他,能对他说一句真诚的赞美,已经是一个小小的、不易的进展。
他看了看许燃膝盖上合拢的速写本,忽然想起了美术比赛的事情。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提起。时机不对,现在说这个,可能会让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微弱信任瞬间崩塌。
“我走了。”周屿说道,语气自然,仿佛只是路过打了个招呼。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
“……谢谢。”
比图书馆那一次,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周屿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挥了一下,然后便大步离开了小树林。
走出树林,重新沐浴在明媚的秋阳下,周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桂花最后的残香,沁人心脾。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片幽静的树林,仿佛能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依旧坐在石凳上,或许正对着那张失而复得的画纸发呆。
心里那种沉郁的感觉,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轻松。
他知道,通往许燃那个沉默世界的路,很长,很暗,布满了荆棘。但今天,他好像,终于在那扇紧闭的门上,轻轻叩响了一声。
而门里的人,似乎,也给出了一丝微弱的回应。
尽管这回应轻得像一声叹息,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