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已过,日头渐烈。
尘土卷地,衣袂翻飞间,竟未沾染半分尘屑。
在苏姑娘家中静养多日,郑苗鸯的身子日渐痊愈。一碗温热的汤药入腹,她再度沉沉睡去,待睁眼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身处知味小馆。
轻轻推开房门,杨冽颜正静立廊下,指尖细细擦拭着剑鞘,动作轻柔。
她的目光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院中石磨旁的身影,那眼神藏着几分欲言又止的迟疑,落定片刻又收回。
沈卿樾已在小木板凳上坐了许久,正低头研磨着什么。他左手稳稳扶住磨架,右手握紧磨柄,腰身微微发力,石磨便顺着惯性缓缓顺时针转动,发出“吱呀——吱呀——”的悠长声响。
他的动作时断时续,时而铆足了劲推动石磨;时而又骤然停手,单手撑着下巴,陷入深深的沉思,不知在琢磨着什么心事。
郑苗鸯瞧着这一幕,瞬间了然于心,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生怕惊扰了这份微妙的氛围。
杨冽颜这副模样,分明是有话想对沈卿樾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这般暗自纠结。
说来也怪,从前总觉得杨冽颜冷若冰霜、难以捉摸,可如今,郑苗鸯竟渐渐能读懂她冷脸下的情绪。
兴许是沈卿樾过于专注,磨了半个时辰的芝麻糊,他才发现杨冽颜。
起初他只想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余光瞥到一个身影,惊喜道:“阿颜,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来好久了。”杨冽颜双手抱胸扶着剑,顺其自然地踱步到磨架前,问道:“你在做什么?”
“芝麻糊。”
沈卿樾说着坐回去,捋了捋衣袖,抬手用袖口擦擦额上的汗珠,没想到杨冽颜开口就问:“你心情怎么样?”
“我心情?没什么呀,你为什么这么问?”沈卿樾不解,抬眸问她。
“没什么。”
杨冽颜嘴上这么说着,但心里清楚,那日他和莫寻渊的口角,绝不同于往日的嬉皮打闹,沈卿樾自是有几分不悦的。
在沈卿樾看来,杨冽颜主动询问自己的心情这点,实属罕见,心里顿时有种说不上来的得意,略微有些感动。他手上动作忽然又停下,脸上竟浮现出纯粹而又娇羞的笑容。
杨冽颜看着他粉粉的脸颊,听到他说:“谢谢你关心我。”
乍眼一看,他有些可爱。
慢着,可爱?
她忽而一怔,缓缓别开脸,不想让对方发现自己情绪的变化。
杨冽颜稳了稳心绪,特地顺着磨芝麻的声音下,在开口前清了清嗓子。
“莫寻渊后来有找你么?”
沈卿樾顿了顿,显然是没料到会提及他。
“没有。”
“你不用……把他的话放心上。”
她本就不擅长安慰人,说这话时有些不自然,但却努力尝试。
刺客出身的杨冽颜,自是非常理解莫寻渊的处境,也正如关懿所说,凡是不是非黑即白,人总得找到身处于世的门道。
莫寻渊效力于千丝阁,自己又何尝不是替残云阁办事,不论多与少,每分钱皆是自己挣回来的。
沈卿樾幸运的是,至少还有游师父接济,传授他厨艺,让他能靠技艺生活。
游方也是活得通透,待沈卿樾长大,他便游山玩水,功成身退。
“道理我都懂,但还是没忍住要提醒他。”沈卿樾回忆起往事来,“我和莫寻渊,很早便认识了,他从小双亲皆亡,生活并不如意,我有好几次碰见他偷东西,想到他已经很可怜了,便作罢。”
杨冽颜回想起莫寻渊的口头禅,难怪他总说自己擅长小偷小摸的勾当。
沈卿樾继续道:“我父母从小教我以德报怨,期初碰见他干坏事,我当没看见,毕竟那是被偷人家应该面对的事。后来细想还是觉得不妥,想了个办法,去接济那些和他同住屋檐下同样贫苦的孩子,希望他看到以后能受启发,从而走回正道。”
“那时候你多大?”杨冽颜问。
“十五。”
杨冽颜静默,十五岁便有如此思想,着实难得。
自己十五岁时在做什么呢?大概还在残云阁的炼狱中磨炼……
“看他当日离开的样子,我不知道他现在又有了什么想法。”沈卿樾说完又往磨柄上使力,带着它磨了好几圈。
他忽而想到什么,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他眼角的笑意逐渐散去,缓缓抬眸问杨冽颜:“莫非……你是想问我莫寻渊的事情?”
问话时,眼神里竟闪过一丝落寞。
可以这么说,但不完全是。
杨冽颜在意的,似乎也不是莫寻渊。
她凝视着沈卿樾,没有多说什么。
沈卿樾打破沉默,语气忽然变得轻松:“怎么不说话?我随便问问而已。”他说着再使上力,又磨了两圈后,松开磨柄拍拍双手,把磨好的生芝麻糊拿起道:“哎!终于磨好啦!你们等着,我做的芝麻糊可好吃了!”
“什么?”郑苗鸯“啪”的一下,敞开门道:“有什么好吃的?我告诉你们,我这些天中毒生病忍了好久!好不容易等到现在,终于好了!”
“没问题!请你和阿颜吃好吃的!”
沈卿樾笑起来明眸皓齿,似朗朗清风抚面。
杨冽颜少有地直盯着人看,内心顿感有些异样,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只知道自己在被对方发现后,下意识挪开视线,看向其他地方。
后来,她直接走开了。
她并不知道,就在她刚转过身不久,有一道炽热的目光停留在她背影上,久久未移开。
入夜,繁星点点。
清辉漫过知味小馆的青瓦,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吃过芝麻糊的郑苗鸯睡得沉酣,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连日来的病痛与疲惫在此刻尽数消解。
杨冽颜辗转难眠,独自踱至廊下,脑海中反复浮现沈卿樾白日里磨芝麻时的模样。
他额角沁出的薄汗,捋袖时露出的小臂线条,还有那句带着娇羞的“谢谢你关心我”,竟如刻痕般挥之不去。
蓦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踱到沈卿樾的房前。杨冽颜一怔,抬手扶额,暗斥自己心绪不宁,索性在廊柱旁盘膝坐下,闭目冥想,试图平复翻涌的杂念。
忽有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白墙,速度快得几乎只剩一道残影。杨冽颜眼皮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指尖悄然搭上腰间剑柄,却终究按捺住了动作。
可未过片刻,那道黑影竟再次出现,这一次,它在墙头稍作停留,似乎在窥探院中动静。杨冽颜眸色一凛,瞬间睁开双眼,起身便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掠去。
将至转角,一道惊慌失措的面容突然撞入眼帘,伴随着一声男声惊叫:“啊!!”
杨冽颜足尖急点,硬生生顿住身形,险些撞进沈卿樾怀里。
沈卿樾吓了一跳:“阿颜?!”
杨冽颜挑眉,那神情分明在说“你怎么在这”。
“你大半夜在这里做什么?”沈卿樾好奇地问。
“睡不着,出来走走。”杨冽颜语气平静,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转角深处。
“原来是这样……”沈卿樾松了口气,摸了摸胸口,“我还以为刚才那道黑影是你呢!我也睡不着,正想出来看看,结果就被你吓了一跳。”
杨冽颜眸色微沉,追问:“你也看到黑影了?”
“对啊,不就是你刚在晃悠吗?”沈卿樾一脸理所当然。
看来,黑影另有其人。
杨冽颜沉声道:“我方才一直在廊下打坐,晃悠是之前的事了。我还以为,是你在院子里走动。”
“啊?”沈卿樾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安,“你别吓我,那黑影不是你吗?”
“走,去看看怎么回事。”
杨冽颜刚转过身,却发现郑苗鸯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身后,身形僵直,悄无声息。
沈卿樾看了她一眼,纳闷道:“诶郑苗鸯,你来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郑苗鸯”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周身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不详预感涌上心头。
沈卿樾察觉到不对劲,再次唤道:“郑苗鸯?你怎么了?”说着用手拍了拍她肩膀。
这一拍,像是触发到某种机关。
“郑苗鸯”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瞳孔涣散无神,全然没了往日的灵动。
紧接着,她手腕一翻,九节鞭“唰”地展开,带着凌厉的风声,直朝两人甩去!
“哇!”
沈卿樾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向后急退。
杨冽颜足尖一点,身形如柳絮般飘开,避开鞭子的同时,目光飞速扫过眼前的人,沉声道:“不妥!”
“怎么回——事!”
沈卿樾话没说完,“郑苗鸯”的第二鞭已然袭来,彻底把两人分开。
“苗鸯?”
“苗鸯,你醒醒!”
杨冽颜连声呼唤,试图唤醒她的神智。
对方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九节鞭舞得愈发迅猛,招招直取要害。杨冽颜见状,不再犹豫,纵身欺近,伸手精准抓住鞭梢,猛地发力往里一拉。
“郑苗鸯”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地朝着她扑来,杨冽颜顺势抬手回了一掌,想要通过力量的冲击把她唤醒。
然而,这一掌下去,如石沉大海。
“郑苗鸯”浑身一颤,非但没有清醒,反而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猛地挣脱鞭子,反手一甩,力道竟比之前更盛。
她瞳孔依旧失焦,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阴冷的邪息,动作僵硬却狠辣,活脱脱一个被人操控的“扯线人偶”。
沈卿樾大声道:“这不是真的郑苗鸯!她看起来好像被控制了!就像你之前中蛊毒那样,却又有点不大一样!”
杨冽颜蹙眉道:“苗鸯,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郑苗鸯”高高举起九节鞭,手腕快速转动,鞭子在夜空中划出刺耳的破空声,显然是在蓄力。
沈卿樾焦急喊道:
“苗鸯,你别冲动!”
“是我!”
下一秒,鞭身如一道黑色闪电,直取沈卿樾的脖颈!
碎雪剑骤然出鞘,划破夜空。
剑身带着凛冽的寒光,精准无误地撞上九节鞭,随着“当”的一声脆响,九节鞭被硬生生弹开。
杨冽颜手腕一翻,剑柄顺势朝着“郑苗鸯”的肩头推去,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想将她推开,又不愿伤她。
“郑苗鸯”向后踉跄数步,站稳身形后,竟毫无停顿地再次举起九节鞭,机械般地重复着攻击的动作。
杨冽颜一个箭步上前,打算近身用拳头将其敲晕。
沈卿樾心脏都快要跳出来,大喊一句:“阿颜,小心!”
“郑苗鸯”眼中充斥邪光,鞭梢如毒蛇直冲杨冽颜心口要害。
杨冽颜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侧身,鞭梢擦着衣襟划过,带起一片凌厉的风。她正要旋身反击,却见“郑苗鸯”另一只手不知何时藏了洒满香粉的短针,趁势朝着她鼻间刺去!
“阿颜!”
生死一线间,掌纹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只下一秒,沈卿樾便感觉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正顺着血脉直冲四肢百骸。
他只觉浑身力量贲张,有一股无名力在全身上下肆意游走,快要到身体可承受的极限。
是有什么力量潜伏在自己身上?
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与此同时,杨冽颜心口的红痣从一开始的温热,逐渐变得热烈滚烫。
她感受到压力,轻轻捂着胸,开始大口喘着粗气。
骤然间,几道剑气如匹练横空,带着不容置喙的浩然正气,径直撞上“郑苗鸯”手中的短针与九节鞭。
“嗤啦”一声轻响,乌光短针瞬间被剑气绞碎,九节鞭上的邪异气息如冰雪遇骄阳,顷刻间消融殆尽。
“铮”的一声清鸣响彻夜空,剑气迸发出道道莹白流光,如月华倾泻。
杨冽颜和沈卿樾一时看呆了。
“郑苗鸯”浑身一震,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身体踉跄着后退数步,手中的九节鞭“哐当”落地,双目紧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沈卿樾下意识伸手握住拳头,犹如握住一把虚空的剑柄,继而似有一道意识涌入脑海——那是剑的魂魄!那是剑与他的共鸣!
它就是那柄曾多次出现在梦中的长剑!
杨冽颜疾步上前,探了探郑苗鸯的鼻息,又摸了摸脉象,松了口气:“还有气。”
沈卿樾额上布满冷汗,刚才那股力量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只留下一阵淡淡的疲惫,还有心中难以言喻的震撼。
“我……我刚才……”
杨冽颜缓缓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凝重,“方才的那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卿樾一脸茫然,只摇头道:“我不知道……”
话音刚落,郑苗鸯忽然低低地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她眼神迷茫,看着眼前的两人,又看了看地上的九节鞭,“我……我怎么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人操控着,浑身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打人……”
杨冽颜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郑苗鸯撑着地面坐起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头有点晕,别的倒还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先回房,再细聊。”
一起身,郑苗鸯便揉了揉身子:“诶,我怎么这里和这里都痛?”
月光下,廊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潜藏在暗处的危机。
此时此刻,藏于关家的那柄旧剑,好像感受到了召唤。它在剑鞘中轻轻嗡鸣,似在低语,又似在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