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濯是被红鸢提溜起来的。
兴许是两个人前一天折腾了太长时间,第二天日上三竿了还是没醒过来。
红鸢早晨经过王清砚的住处时,敞开的大门已经将昨晚发生的事全都告诉她了。
“姑娘,这怎么办?好不容易抓来一个,另一个又跑了。”
身后的弟子叽叽喳喳,红鸢的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就像是早就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挑了挑眉,转身向林清濯的屋子走去。
“我还当你是真的回心转意了,原来竟是个骗人的好手。” 林清濯尚未从睡意中彻底挣脱,红鸢的声音已先一步撞进耳中。她心头猛地一紧,还当是自己那些小心思被看破了,一时间慌得不知如何应答,只在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
红鸢瞧着她迷迷糊糊、尚未全然清醒的模样,脸上的怒火更盛。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强压着怒意放缓了语调:“你师兄走了,这事你知情吗?”
林清濯听到这话,浑身一震,顷刻间彻底清醒过来,但转念一想或许师兄此次回去,是要为自己搬来救兵。
还没等林清濯开口,姜烬寒便从门外走来。
“王清砚何时走的?”
红鸢冷笑一声,松开了还抓着林清濯衣领的手。“何时走的?怕是在你们刚刚回来时就溜之大吉了吧,亏他还带着我给的令牌。”红鸢在说出令牌二字时声音变重,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把这仙门来的小师妹好好看着,可要早点让他们师兄妹团圆啊。”
廊下黑影骤动,十几名黑袍死士已围上来,姜烬寒刚披好外袍,左肩便被一股阴寒魔气撞中。他闷哼一声旋身,手腕已被死士扣住。锁链 “咔嗒” 一声缠上双臂,他知道自己与这场纠纷脱不了干系了。
林清濯见姜烬寒都已经被制服,知道自己已经没了会转达余地,干脆听天由命,放下了刚刚拿起的剑柄。
此时的王清砚正拿着红鸢的令牌在手中把玩,不知怎的这令牌竟发出了微弱的光。
“倒还有些意思。” 他挑眉,屈指在令牌上敲了敲。
光晕猛地亮了亮,竟浮现出几行扭曲的魔文。王清砚凝神辨认片刻,唇角勾起冷峭弧度:“红鸢倒急了。”
他将令牌揣进怀里,加快脚步往山下行。路过溪边时,弯腰掬了捧水拍在脸上,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沾湿的衣襟紧贴着脊背。
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他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姜烬寒被押到魔尊处的时候,红鸢和林清濯正在面面相觑。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你不用害怕。”
红鸢一边说着,还不忘给林清濯倒满茶水。手上的动作不停,眼睛却紧盯着对面的人不放。
林清濯端起茶杯,双手止不住的颤抖,就连杯中的茶水都在微颤着出卖了自己。仅仅只是抿了一口,便匆匆将茶盏搁回案上。
“若是我说你一定也不会相信,但你要知道,整个魔教上下,从未有过人要你的性命。”
“我该信吗?”林清濯抬起头,深呼了一口气。
自从林清濯落到魔教的手里后,似乎是每一个人都在告诉她,“你于我有用”。但在仙山上的每一刻,身边萦绕的永远都是“资质平庸”或是“自己就该安然留在山中”的话。
林清濯分不清真假。
这话不知是喉间无意间泄出的心事,还是真盼着能问出个究竟,轻得像缕烟,却一下子扰乱了满屋的香气。
两人四目相对,林清濯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像早些时候一般空落落的氛围,乌黑的瞳孔倒像是不见底的深井,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噬。
红鸢被她突如其来的眼神撞得心头一紧,飞快地撇过头去。
“世间人各有其用,你自然也不例外。” 红鸢的声音软了些。
林清濯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从红鸢的嘴里知道什么,只是看似理解地点了点头,将剩下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你们费尽心机将我掳至此地,若是不图性命,难不成是想从我口中,撬出些...” 林清濯忽然开口,话音刚落却又顿住,“哦…… 我倒忘了,我若还在这儿,师兄他,总会来寻我的。”
林清濯说着,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投诚的弃子,怎能现在还惦念着师兄能够回头为自己涉险。
“是,在旁人看来,他的用处或许真的比你大得多。”红鸢说着,走到梳妆台边,翻找着什么。
林清濯一时间没听出红鸢话里有话,清了清嗓子,转过身看向红鸢说道:“可若是他不回来呢?他连我如今身在何处,都未必知晓。”
话音还未落地,红鸢忽然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将人稳稳转了半圈。她指尖捏着支簪子,轻轻插进了林清濯发间。
艳红色的流苏在林清濯的身上有些突兀,红鸢也只是坐到她的身边,把手举到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如今窗缝外,可不止十几双眼睛盯着。” 红鸢的声音压得极低,细得像前夜里缠在耳畔的不愿走的蚊子,“这屋子里今日若出半分差池,外头那些人,反倒难做。” 她说着,眼尾飞快往半敞的窗缝扫了扫。
看着半敞着的窗外与往日仙山的晨光并无二致,可转头环顾着并不熟悉的陈列。林清濯明白自己已经踏入了新的天地,不再有转圜的机会了。
此时的姜烬寒正跪在大殿前,层层叠叠的人群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让他的心里烦躁不止。
楚霄站在人群的中间,他双臂抱在胸前,唇角勾着抹藏不住的笑意,连眼神都带着几分戏谑,慢悠悠踱到姜烬寒面前:“姜兄,莫要绷着张脸了。我爹这次召你,是要赏你的。”
话音未落,周边的人声又被激起,高了一层。姜烬寒的双膝已经感受到不断渗出的凉意,人群中几个细小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
“他这回好歹是找人有功,教主总不至于还罚他吧?” 说话人皱着眉,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旁边立马有人撇着嘴接话,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那可不好说!姓楚的父子俩啥时候给过他好脸色?
楚霄才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晃着手里的象牙折扇,慢悠悠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拍了拍他的肩:“姜兄,你看这满殿的人都替你高兴,怎么反倒绷着张脸?你我二人好歹也算是,叫什么?哦,总角之交,你莫不是不信我?”
姜烬寒还原地一动不动,只是闷闷地答着:“我怎会不信楚兄?楚兄心里的念头,从来都写在脸上,何须旁人来猜?想知道什么,一眼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脸色一沉,手臂一扬,带着风就要往姜烬寒脸上招呼:“你敢消遣我!” 可手腕刚抬到半空,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攥住,折扇 “啪嗒” 掉在地上。
“霄儿,不得无理。烬寒寻人有功,怎么还让人待在地上?”
满殿的议论声顿时弥散,只剩下来人一顿一顿的脚步声。姜烬寒站起身,才终于给平视着的楚霄一个眼神。
“这几日,辛苦你了。”
大殿中央的人缓缓开口。“听说那个仙山来的小姑娘,要留下来?”
一时间周围一片哗然,原本停息了的交谈声又将整个大殿铺满。
“我虽然不知道昨日里发生了什么,但此事若是真的,也算是你小子有本事。”
姜烬寒微微躬身,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半分波澜:“教主谬赞了。林姑娘既愿弃仙门入我教,是她识时务,与属下无关。”
这话既没邀功,也没避事,恰好卡在不卑不亢的分寸上。可楚霄听了,却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捡起地上的折扇,指着姜烬寒嚷嚷:“爹!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仙门女子来历不明,谁知道是不是装的?”
姜烬寒比谁都清楚,现在的林清濯压根没有半点心思在魔教,只有自己知道,若是顺着楚霄的话接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会出岔子。
“霄儿,既然人家有心,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但我不信她。”教主又补充道。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投入池塘的石子,原本还算心安的姜烬寒也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他缓缓从不远处的坐席走到姜烬寒的身边,落在姜烬寒肩头的手用力一捏,像是在提醒着他。
“遭逢巨变,走投无路是人之常情。但这世间千万条路,走到这里,是最难的。”
姜烬寒肩头的肌肉微不可察地一僵,他喉结轻滚,声音比寻常更低了些:“教主是觉得,她这番投诚之言,全是假的?”
“真与假,于本座而言,无关紧要。” 他忽然抬眼,目光如鹰隼般锁在姜烬寒脸上,“若真是诚心归附,能为我教所用,自然最好,可若是假意……”
话音顿了顿,殿内安静地要命。
“本座要你,让她的假意,变成真心。”
姜烬寒早就想到,自己的小心思或许早就被旁人看出,但从未预料到,会是这样的差事落在自己的肩上。
“是,属下遵命。”
姜烬寒应下了楚云安的话,殿内教众如潮水般渐渐散去,他才混在人群末处往外走 ,好不容易吸入肺腑的新鲜空气带着几分凉意,先前紧绷着的情绪这才松了半分。
“爹,你就真打算这么放过他了?”楚霄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楚云安的身侧。
楚云安只是笑笑,眼神在远处凝固。
“让一句假话变成真的,对他来说本就算不上什么难事。我要看看的,是这一个接一个的谎,他到底能圆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