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响动在寂静的夜晚十分明显,像是拨弄了一下罗盘,从这一声起,整个尚书府好像都醒了。
“来人呀,遭小偷啦!”四处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人群迅速往他们两个所在的方向聚拢。
唐安冯九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将手中的半个盘子往怀里一藏,齐刷刷扭头就跑。
这时门外已经聚集起来不少人,骂骂咧咧的诅咒小贼不得好死。
唐安听了心里直淌泪,他明明只收获了一个……啊不,半个盘子!还是用来垫桌角的垃圾!
转念一想,看冯九比他还拼命的模样,想必跟他一样也是误了时辰,拿不到东西交差,罢了,谁让自己心善,便舍他半个。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逃脱!
正门是出不去了,后窗还可以,后窗有一片竹林容易掩盖身形。
这样想着,屋外的人手举火把,火光已经近前,只差推开门就能逮住他俩,唐安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抬腿就要踏过窗户。
可没想到,这时两人倒默契得紧,一人抬右腿,一人踢左脚,本来一个鹞子翻身就能轻松迈过的窗户,硬是让两人撞到了一块儿,齐齐四脚朝天地跌了出去!
与此同时,屋门被人一脚踹开,“贼娃子在这!快,快把门锁死!”外面传来侍卫急促的喊叫。
唐安连忙竖起耳朵仔细的听着声响,门外脚步声似乎分成了两路,正由远及近地展开地毯式搜索,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搜到这里。
他抬眼去瞧冯九,此时贸然冲出竹林,十有**会被发现,他们紫黎殿向来行事低调,若是把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颜面扫地……
唐安正绞尽脑汁的思索怎么突围,忽见冯九朝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这是……让他往南边跑?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唐安刚想摇头,冯九却突然塞来一颗灰黑色的药丸,在他掌心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怪味。
这不会是紫黎殿价值百两的烟丸吧?
龙眼大小,外壳用薄脆的陶土烧制,表面布满龟裂纹路,内里填着硝石、硫磺混以狼粪,掺入辛辣的胡椒末,甩在地上,云雾缭绕。
这么贵重的玩意,唐安从前只远远的瞧过,哪里能亲手碰到,冯兄不愧是大财主,连这种档次的东西都能随手掏出来!
他不敢相信地比划了一下,这玩意给他了?
冯九飞快一点头,还抬手推了他一把,似是催促。
“好兄弟!记你一辈子!”唐安打着手语道。
下一刻,他长臂一挥甩出烟丸,浓烟骤然炸开,如墨汁泼入清水,瞬间吞噬了整个庭院。
辛辣的硫磺味混着刺鼻的硝石气息直冲鼻腔,几个冲在最前的侍卫被呛得双目赤红,涕泪横流。
烟雾翻滚间,灯笼的火光被蒙上一层昏黄的阴霾,众人似是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找寻可以缓解呼吸的地方。
“别乱!守住大门!”侍卫长的吼声在烟中闷响,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无人应答也就算了,檐下的铜铃被慌乱的人群撞得叮当乱响,更添几分混乱。
就在此时,早就蒙好了口鼻的唐安抓住机会,冲向南边人群最薄弱的地方,眼见就能平安通过……
突然,身后传来冯九夺命的呼喊,“贼人在这,往南门去了!”
唐安不可置信的回头,只见冯九斜起嘴角,在烟雾彻底掩盖他的身形前,无声用口型吐出两个字:“保重!”
唐安:“??!!!”
……
唐安狼狈不堪地窜出尚书府,身后脚步声如影随形,更糟的是,右腿不知被谁摸黑狠敲了一棍,传来阵阵钝痛。
天杀的王八蛋冯九,心竟也这般黑!
此刻天已蒙蒙亮,出早摊的馄饨铺子已经烧开了鸡汤,第一锅馄饨下了汤,薄皮瞬间就腾了起来,肉馅晶莹,鸡汤留香,再撒上点香辛料扔一把葱花,两滴香油点缀,好吃的能叫人吞了舌头。
唐安咽了口唾沫,瞥了一眼标价三文钱,倒是不贵,可唐安摸遍浑身上下,也只摸出了两块儿铜板。
他只得压住馋意,扭头就走,毕竟现在他是真的很拮据!
紫黎殿在各地都设有档口,用来对任务完成度进行赏罚,潞州档口位置隐蔽,不好寻找,唐安寻了两圈,才在一面青砖上浅浅摸到一点痕迹。
谁能想到紫黎殿就藏在一家豆腐店面的二楼,楼底下传来豆浆沸腾的醇香。
接头的女子梳着垂云髻,仅簪一根木钗,却别具风致。
唐安没料到统管潞州紫黎殿的管事竟是个女子,他不是对女子存有偏见,心底反生出一股敬意,这紫黎殿龙蛇混杂之地,能厮杀出头的,又怎么会是庸碌之辈。
她素手揭起桌上倒扣的海碗,腕间三两叮当镯脆响玲珑,壶身微倾,晨光熹微中,乳白的豆浆注入青瓷盏,氤氲的热气里旋起小小涡流,隐约映出唐安模糊的倒影。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女人似是夸赞又夹杂感叹,目光却仿佛穿透他,在回忆着什么。
“来,尝尝。”她两指抵着茶盏推至唐安面前,指尖在桌面轻轻一点。
香醇的豆浆裹挟着舌尖,估计放了点蜂蜜,没有寻常豆浆的豆腥味儿,反而带着香甜。
“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见唐安喝得畅快,女子唇角微扬,又执壶为他添满一碗。
“夫人,”唐安搁下茶盏,略一抱拳,“在下浮白,此番领的是尚书府寻物的差事,只是……”他踌躇片刻,终是开口,“我还有一事不明,望夫人解惑。”
那尚书府一夜之间被搬得精光,究竟是为了找什么要紧物件?眼前这女子眉目温和,说不定能打探出什么。
女子微微颔首,一手支颐,指尖若有若无地轻点着颊侧,眸光沉静如水,“但说无妨。”
唐安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在下想知道殿内究竟要在尚书府寻什么?”
女子闻言,眼睫低垂片刻,再抬眼时,眸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此事说来话长……”
潞州通往京城的官道,有条破败多年的青石路,却在户部尚书裴世衡即将告老还乡时,被修葺一新。
听说裴大人有一账册,上面盖着个人私章的朱砂印泥,记载着潞州尚书府的建材,五进宅院的梁木,在账册上摊作河工耗材,太湖石叠的假山,账上却写成赈济粮船压舱石。金丝楠木的房梁上挂着‘清正廉明’的牌匾,后院新埋的十八口描金箱笼,尽是各级官吏“孝敬”而来的民脂民膏。
“岂有此理!”唐安气极,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碗中豆浆剧烈晃荡,差点泼洒出去。
“莫非……殿内所求,便是那本账册?”他急切追问。
却见夫人缓缓摇头,并未明言,唐安瞬间心领神会:是那枚盖下滔天罪证的私章!
想到这,唐安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尚书府的书房如今被搜刮得连耗子都打滑,那枚私章想必早已落入他人之手。
他略显局促地从怀中掏出半块瓷盘,轻轻搁在桌上,许是瓷盘裂纹太过细密脆弱,仅是这一放,边缘切口竟又簌簌掉下几点碎渣。
唐安面皮一红,窘迫地低咳一声,“我去晚了一步……尚书府的书房与卧房早被同行扫荡一空,只捡得这半块碎瓷碗,您……您过目。”
夫人拈起瓷片,仔细端详片刻,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却仍是温言道:“倒是件老物件,约莫值个二两银子。”
这破瓷碗,便是完好无损又哪里值得上二两?唐安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心善的夫人是在宽慰他呢。
夫人从袖中取出两小块碎银,欲递给唐安。
唐安连忙伸手去接,动作间却忘了桌沿那碗滚烫的豆浆。
只听“哐啷”一声,青瓷茶碗被他的衣袖带倒,瞬间倾覆,乳白的豆浆迅速在乌木桌案上蔓延开来,夫人“呀”地一声轻呼,伸手欲扶已然不及。
那蜿蜒流淌的乳白汤汁,顺着桌面的天然木纹,不偏不倚地漫过那半块瓷盘,眼看就要淌下桌沿!
唐安手忙脚乱地去擦拭,另一只手匆忙将湿漉漉的瓷盘举起来。
“咦!这是何物?!” 夫人目光如电,倏然定格在唐安手中,惊诧出声。
唐安跟着侧头去看,只见瓷盘的底部,豆浆顺着盘底暗刻的私章纹路细细勾勒,原来是前任主人用朱砂印泥时渗进了瓷胎,平日不显,此刻被浆水一浸,那裴字便清清楚楚浮了出来。
他瞳孔骤缩,指尖微微一颤,“这、这难道就是那枚私章的印记?!”
“莫非……这盘子竟是裴世衡亲手所塑的泥胚?” 唐安脑中念头急转,这并非不可能,当朝的文人雅士,常在得意之作挂印上私章!
“可惜,只剩半片残骸……” 夫人指尖拂过盘底,语气带着惋惜,私印下的裴字刻的清楚,边角走字都十分清晰,若是凑完整个,再寻顶尖的修复大师,翻刻出一枚新章绝非难事。
“若是有整个,那价值……可就难以估量了。”
夫人这声低语,却如惊雷般在唐安心头炸响。
“若、若是整个,能值……?” 唐安喉头滚动,声音干涩发紧,他迫切想知道,自己究竟与怎样一笔横财失之交臂。
“至少……” 夫人抬眼,一字一顿道:
“五千两!”
“什么?!!” 唐安如遭雷击,猛地从凳上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