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带回去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面,在荣国府内激起了层层暗涌。
贾母的暖阁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凝滞的压抑。
“田庄岁入上万两……三五万两随时可借……”王熙凤站在贾母榻前,将这些话细细禀报完,一双丹凤眼里精光闪烁,语气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贪婪,“老祖宗,您听听!这林家这家底,怕是比咱们原先估摸的,还要厚上几成!那林二丫头年纪小,口气倒是不小!”
贾母半阖着眼,手中沉水香的佛珠一下下捻过,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家底厚是好事,说明玉儿往后有个依靠。只是这墨丫头……性子太烈,心思也太活络,怕是难以拿捏。”
王熙凤凑近一步,压低声音:“老祖宗,正因为难以拿捏,咱们才更不能放任她们在外面逍遥!您想啊,林姑娘如今被那墨丫头护得铁桶一般,连宝玉都近不得身,长此以往,这亲戚情分怕是都要淡了!再说,那偌大的家产,若是被那墨丫头把持着,胡乱折腾,或是将来……带去了别家,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这话,精准地戳中了贾母的心事。贾母在乎黛玉,但更在乎贾府的利益,在乎如何将黛玉和林家财产牢牢控制在手中,用于巩固宝玉的地位和贾府的繁华。林墨的存在,成了这一切计划中最大的绊脚石。
“那你待如何?”贾母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熙凤,“软的,人家不吃。硬的,那丫头比你还硬。”
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明着来不行,咱们就来暗的。她们不是要自立门户吗?总要吃喝用度吧?这京城里,多少铺面庄子,暗地里不都看着咱们贾府的脸色行事?只要老祖宗您稍稍透个意思出去……”
贾母沉吟片刻,枯瘦的手指在佛珠上摩挲着,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场针对林宅的、不见硝烟的围剿,悄然拉开了序幕。
起初,林墨并未察觉异常。她照常打理家事,教导黛玉看账理家。
黛玉进步神速,几日便知了账本关窍,还学着分辨人情往来,甚至尝试着拟定简单的采买单子。那双惯于抚琴握笔的纤纤玉手,如今也偶尔会拿起算盘,笨拙却认真地拨动着。
这日午后,秋阳暖融,姐妹二人在书房窗下对坐。黛玉正对着几份不同的药材报价单蹙眉细看,林墨则在一旁翻看送来的京城各商铺风评记录。
“妹妹,”黛玉放下单子,指尖点着其中一处,“你看这‘济世堂’的川贝母,价格比‘仁心堂’高出三成,但看这品相描述,似乎并无特异之处。莫非其中有什么讲究,是我不知的?”
林墨凑过去一看,眼中露出赞许:“姐,你看得很细。这里头没什么讲究,就是那‘济世堂’的掌柜不实在,看我们是新客,想抬价罢了。以后这类采买,直接交给林伯,他有经验,不会让我们吃亏。”
黛玉恍然,随即若有所思:“原是如此。看来这管家理事,光看账册还不够,还需知人、知市、知人心。”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却没有往日的自怜,反而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挑战,“以前在扬州,只觉诗书风雅,如今方知,这柴米油盐里,也藏着偌大的学问。”
林墨看着她姐眼中闪烁的求知光芒,心中慰帖,笑道:“姐能这么想就太好了。这世道,女子多艰,多懂一些,便多一分安身立命的底气。”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暖阳透过窗棂,在她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静谧而温馨。
然而,这岁月静好的表象,很快便被打破了。
先是林管家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二姑娘,大姑娘!真是岂有此理!老奴跑了三四家药铺,先前说好的上好黄芪、当归,今日竟齐齐断了货!问就是东家吩咐,概不外售!还有两家,竟拿些发霉生虫的陈年旧货来搪塞,价格还翻了一倍!”
紧接着,负责去取预定秋冬衣料的翠儿也空手而回,小脸气得通红:“姑娘,那‘云锦阁’的掌柜说话阴阳怪气,说什么他们家的料子金贵,只供给有头有脸的府邸,咱们……咱们这小门小户的,怕是穿不起!”
更令人气愤的是,连每日由贾府下人“顺路”送来的一些时鲜菜蔬、米面粮油,也变了味道。送来的菜叶蔫黄破烂,米里掺着沙砾,油也带着一股哈喇味,送东西的下人更是态度倨傲,将东西往门口一丢便走。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王嬷嬷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心疼得直掉眼泪,“这分明是要断咱们的生路啊!姑娘们金尊玉贵,怎能用这些东西!”
林墨看着摊在院中的那些“供给”,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眸中凝起寒冰。她并不意外,贾母和王熙凤吃了那么大的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只是她没想到,她们会用如此下作、如此直接的手段!
“是外祖母……她们终究是容不下我们……”黛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却不是恐惧,而是被亲人如此算计的悲愤与心寒。
林墨转过身,握住姐姐冰凉的手,感觉到她指尖的微颤,却更清晰地感受到那颤抖之下,一股正在积聚的力量。
“姐,”林墨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她们既然出招了,我们就没有退缩的道理。”
她眼中厉色一闪:“我这就去贾府,找她们当面问个清楚!”
若是往常,黛玉定会惊慌阻拦,或是忧心忡忡地送她到门口。但这一次,黛玉反手紧紧抓住妹妹的手,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清亮的眸子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决:
“不,妹妹,我同你一起去。”
林墨微微一愣:“姐,那里……”
“我知道那里是龙潭虎穴,我知道外祖母和琏二嫂子不好相与。”黛玉打断她,语气坚定,“但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我不能永远让你一个人挡在前面,承受所有的风雨。我是姐姐,林家的事,我也有份!”
她看着妹妹,眼中有关切,有依赖,但更多的是一种破茧而出的勇气:“再说,她们不是总拿‘孝道’、‘亲情’来压我们吗?我这个正主不去,她们总有话说。我们姐妹一起,看她们还能拿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林墨看着姐姐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出的、属于林家人风骨的光芒。她心中激荡,用力回握黛玉的手,重重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她不再多言,立刻吩咐林管家和翠儿,将那些发霉的米、蔫黄的菜、以次充好的布头,统统打包带上。
“走!”林墨拉起黛玉的手,姐妹二人挺直脊背,如同奔赴战场的士兵,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气,再次踏入了荣国府的大门。
这一次,她们没有等待通传,径直闯入贾母所在的正堂。
堂内,贾母正歪在榻上,王熙凤在一旁凑趣说笑,邢夫人、王夫人也在座,看似一派祥和。见林墨拉着黛玉,带着抱着包袱的下人闯进来,所有人都是一怔。
贾母眉头立刻蹙起,脸上露出不悦:“墨丫头,玉儿,你们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林墨根本不理会她的斥责,目光如寒星,直直射向贾母,声音清越,带着质问:“外祖母,我们今日来,只问一事!为何京城药铺齐齐对我们林府断供?为何绸缎庄将我们预定的衣料拒之门外?为何贾府下人送来的日常用度,尽是些猪狗不食的残次之物?!”
她话音未落,林管家和翠儿已上前,将手中包袱抖开。
“哗啦——”
霉米混着沙砾,烂菜带着泥污,粗劣的布头散发着异味,瞬间散落一地,滚到贾母和王熙凤的脚下,一片狼藉。
“啊!”邢夫人吓得低呼一声,王夫人嫌恶地以帕掩鼻。王熙凤眼神一闪,立刻换上惊讶恼怒的表情,跺脚道:“哎哟!这是哪个杀才办的好事!竟敢拿这些东西糊弄林妹妹!老祖宗,定要重重惩处!”
贾母看着地上的污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强压怒火,冷声道:“不过是些下人偷奸耍滑,办事不力的小事,也值得你们姐妹这般小题大做,闯到长辈面前来撒野?还有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小事?”林墨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上前一步,毫不退缩地逼视着贾母,“断人药材,是小事?拒售衣料,是小事?送这些连下人都嫌磕碜的吃食用度,是小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
“外祖母!我父亲林如海,为国操劳,殉职任上!我们姐妹是皇上都知晓的忠臣遗孤!不是那等可以任由人作践的蝼蚁!”
“今日若只是个别下人惫懒,我们自会处置!可如今是全京城的药铺、绸缎庄,连同贾府的下人,口径一致,行为统一!若说背后无人主使,鬼都不信!”
她目光锐利如刀,扫过王熙凤,最终钉在贾母脸上,字字诛心:
“外祖母口口声声心疼我姐,难道就是这样心疼的?暗中授意,断我们生路,逼我们走投无路?这就是贾府对待骨肉至亲的方式吗?!”
贾母被她连番质问,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林墨:“你……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外祖母心里最清楚!”林墨毫不相让,她从袖中取出一锭雪花银,“啪”一声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盏乱响。
“麻烦外祖母转告那些看贾府脸色行事的商铺!我们林府不缺银子!天下的生意,不是只有他贾家能做!”
“但是!”
她语锋一转,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若是有人再敢故意刁难,卡我们的脖子,让我姐姐缺医少药,挨冻受饿……”
林墨冷冷一笑,那笑容冰寒刺骨:
“我就拿着这些证据,去顺天府衙门口击鼓鸣冤!告他们一个‘勾结权贵、欺凌孤女、目无王法’!我倒要看看,是贾府的权势大,还是律法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贾母和王熙凤,最后落在紧握着她手、给予她无声支持的黛玉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落下最终通牒:
“或者,我们姐妹今日回去就收拾行装,卖掉这宅子,带着林府全部家产,搬回祖宅去!从此山高水远,与京城贾府,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玉儿!”贾母猛地看向黛玉,试图从她那里找到一丝犹豫和软弱,“你……你也要跟着你妹妹胡闹?离开外祖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黛玉身上。
只见黛玉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却燃烧着与妹妹如出一辙的坚定火焰。她松开林墨的手,上前半步,对着贾母,盈盈一拜,动作优雅,语气却疏离而决绝:
“外祖母,妹妹的意思,就是黛玉的意思。”
“林家,是我们的根。妹妹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若京城容不下我们姐妹安生立命,扬州,我们回得。”
她没有哭泣,没有哀求,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这份平静之下蕴含的决绝,比任何哭闹都更具力量!
贾母彻底慌了神!她看着地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证据,听着林墨要去顺天府告状的威胁,再看着黛玉那毫不留恋、准备随时离去的神情,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太臭了!逼得太狠了!这林墨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而黛玉,竟也被她带得如此硬气!
若是真让她们回了扬州,林家的家产就彻底飞了!若是闹到公堂,贾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王熙凤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贾母,连声道:“老祖宗息怒!息怒啊!定是那些下人误解了意思,该死的东西!林妹妹,二妹妹,千万莫冲动,都是一家人,何至于此啊!”
她拼命给贾母使眼色。
贾母胸口堵着那口恶气,上不来,下不去,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传……传我的话……往后……林府用度,按……按最高份例……不得……不得有误……谁再……阳奉阴违……直接……打死了事……”
“是是是!媳妇这就去!这就去!”王熙凤如蒙大赦,赶紧让平儿跑去传令。
林墨看着贾母那副憋屈到极致的模样,心中冷笑,目的已达,她也不再停留。
她拉起黛玉的手,姐妹二人甚至没有行礼,只是冷冷地看了满堂神色各异的众人一眼,便转身,挺直脊梁,在一片死寂中,从容离去。
望着她们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贾母猛地抓起榻上的引枕,狠狠摔在地上!
“反了!反了!!”她嘶声低吼,浑浊的眼里充满了怨毒与忌惮。
王熙凤在一旁垂首而立,心中亦是后怕不已,同时,那股对林家财产的贪婪,也如同野火,烧得更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