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贾府“砸场子”归来,林宅的日子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底气。
不仅逼得贾母暂时收回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手段,更重要的是,它彻底点燃了黛玉心中那份属于林家人的风骨。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妹妹护在身后的、敏感纤弱的姐姐。她开始真正以主人的姿态,审视和管理着这个她们姐妹二人共同支撑的家。
“妹妹,你看这样可好?”黛玉将一份重新拟定好的采买清单推到林墨面前,指尖点着几处修改,“我想着,既然京中商铺靠不住,不如让林伯多寻几条路子。赵总镖头那边人脉广,或可介绍些可靠的南边商队,直接采买些苏杭的丝绸、徽州的笔墨,一来品质有保障,二来价格或许更公道些。”
林墨接过单子,细细看去,眼中惊喜连连。清单条理清晰,考虑周全,甚至连季节变换、库存周转都略有涉及,显是下了苦功琢磨的。
“姐,你这主意极好!”林墨毫不吝啬地称赞,“比我想得还周到!看来用不了多久,这家就该交给你来当了。”
黛玉被她夸得微微脸红,眼中却闪着光,轻声道:“我不过是想替你分担些。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锐利,“经了前番事,我算是看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指望别人良心发现,不如自己手里有粮,心中有谱。”
姐妹二人相视一笑。
贾府那边虽暂时收敛,却并未死心。没过几日,一张措辞更为“亲热”的请柬又送了过来,只说府里来了位“有趣的积古老人家”,请姑娘们过去一同热闹热闹,散散心。
“有趣的积古老人家?”林墨拿着请柬,眉梢微挑,“只怕是又想了什么新花样。”
黛玉如今心志已非往日,闻言并无惧色,只平静道:“无非是见硬的不行,又想换些软刀子。”
如今的黛玉,言语间已自带一股沉静的力量。
再次踏入荣国府,气氛与前两次截然不同。贾母院中笑声不断,透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只见贾母榻前,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满面风霜的乡下老妇人,正局促不安地站着,旁边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板儿。那老妇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举止有些笨拙,却努力陪着笑脸,正是刘姥姥。
王熙凤穿着一身大红遍地金的袄子,珠光宝气,正站在当中,眉飞色舞地拿刘姥姥取笑逗乐,言语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邢夫人、王夫人并三春姐妹都在座,有的掩口轻笑,有的面露怜悯,有的则纯粹是看热闹。
见林墨和黛玉进来,王熙凤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新的戏弄对象,立刻笑着迎上来,亲热地拉住黛玉的手,声音拔高了几分:“哎哟,我们的天仙妹妹可来了!快来看看这位刘姥姥,可是个难得的有趣人儿!说出来的话能笑死人!”
她一边说,一边将黛玉往刘姥姥面前带,意图明显——想让这“天仙”似的表姑娘,也来“欣赏”一下这“粗鄙”的乡下婆子,借此抬高自己,贬低他人。
刘姥姥见又来了两位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姑娘,更加手足无措,尤其是看到黛玉那清冷出尘的模样,更是自惭形秽,连连后退,差点绊倒。
黛玉微微蹙眉,对王熙凤这般作派心生不喜。她自幼受父亲教导,深知“仁者爱人”,纵是贫贱,亦不可轻辱。她并未如王熙凤所愿露出鄙夷或嘲笑的神色,反而对刘姥姥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王熙凤见黛玉不接茬,有些无趣,又将目光转向林墨,笑道:“林二妹妹也快来听听,这乡下人说话,可有意思了!”
林墨冷眼旁观,将王熙凤那点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她心中鄙夷更甚,这王熙凤,自己也不过是靠着贾府这棵大树,却偏偏喜欢在更弱势的人面前找优越感,实在可笑。
她没有理会王熙凤,径直走到那满脸窘迫、几乎要缩到地缝里的刘姥姥面前,放缓了声音,语气平和地问道:“姥姥是哪里人?今年收成可好?”
刘姥姥没想到这位看着同样尊贵的小姐会如此和气地跟她说话,受宠若惊,连忙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小姐的话,老身是……是城外王家屯的……今年……今年收成不好,日子难熬,这才……这才厚着脸皮来府上打打秋风……”她说得艰难,老脸上满是生活的艰辛与无奈。
王熙凤在一旁嗤笑一声:“可不是难熬么?要不怎么大老远跑到我们这地方来?”
这话刻薄至极,连邢夫人都觉得有些过了,轻轻咳嗽一声。贾母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并未阻止。
林墨心中怒火升腾,她最看不惯的,便是这种仗着有点权势,便肆意践踏他人尊严的做派!
她不再犹豫,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锭约莫十两的雪花银,不由分说地塞到刘姥姥那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中,声音清晰而坚定:“姥姥,这点银子您拿着,不多,回去买些米面油盐,给孩子们添件冬衣。谁家没有个难处?邻里乡亲帮衬一把是情分,不必如此作践自己。”
那锭银子在刘姥姥手中,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体温。刘姥姥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位面容稚嫩却眼神清正的小姐,再看看手中那足够她一家嚼用大半年的银钱,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就要跪下磕头:“小姐……这……这使不得……使不得啊……”
林墨连忙扶住她,不让她跪下去,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使得。您拿着便是。人活一世,但求心安理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不丢人。”
她这话,看似对刘姥姥说,实则字字句句都像耳光,扇在王熙凤和那些看热闹的人脸上!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变得难看至极。她精心导演的这出“戏”,本是想炫耀贾府的富贵,顺便敲打一下林家姐妹,没想到竟被林墨当众拆台,还显得她如此刻薄寡恩!
她强压着怒火,阴阳怪气地说道:“林二妹妹倒是心善,菩萨心肠。就是太年轻,不懂这世上的人心险恶,有些人呐,就是看你心软,专门来打秋风的,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林墨转过身,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王熙凤,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琏二嫂子这话,恕我不敢苟同。”
“人情世故,我或许懂得不多。但我知道,做人最基本的道理,不是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就可以把别人的难处当成笑话看,把别人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她目光扫过在场那些衣着华丽的夫人小姐,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刘姥姥虽是乡下妇人,没读过什么书,但她为了家人,能放下脸面进城求告,这份担当,比某些只知道躺在祖宗功劳簿上、挥霍无度、还嘲笑他人贫贱的人,不知要强出多少!”
“再说,”她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这雕梁画栋、却隐隐透着一股虚浮之气的厅堂,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通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今日你笑他人贫,安知明日他人不笑你窘?”
“琏二嫂子,您说,是也不是?”
这话,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放肆!”王夫人第一个忍不住,厉声喝道,“林墨!你怎可如此说话!”
贾母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握着佛珠的手青筋暴起。
王熙凤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墨:“你……你咒我们贾府?!”
“我何曾咒过?”林墨一脸无辜,眼神却清亮逼人,“我不过是说句实话,提醒嫂子,为人处世,留一线余地为好。毕竟,这世上的富贵,没有谁是能永享的。真到了那一日,能靠得住的,还是自己踏实肯干,而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排场,和趋炎附势的‘人情’。”
她不再看王熙凤那扭曲的脸,转身对依旧懵懂却满心感激的刘姥姥温声道:“姥姥,银子收好,早些回去吧。记住我的话,日子是靠自己过出来的,指望别人,终非长久之计。”
刘姥姥此刻对林墨已是感激涕零,闻言连连点头,紧紧攥着那锭银子,如同攥着救命稻草,口中不住念叨:“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您是大善人!老婆子记住了!记住了!”
这场原本用于炫耀和羞辱的“热闹”,最终以王熙凤等人颜面扫地、林墨携黛玉从容离去而告终。
而王熙凤气得砸了一套茶具,对林墨的恨意又添十分。
刘姥姥则怀揣着那锭银子和林墨的点拨,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贾府,心中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林家二姑娘。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和那番振聋发聩的话语,在她朴实的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