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兼细雨,天色近黄昏。陋室炊烟暖,檐外雨淅沥。
“崔姑娘,铁骨也需食养,空腹难撑脊梁,先用些面吧。”
崔玉雪颔首,二人对坐,身影相映,如画中人。
骤然,一个清越带笑的声音划破宁静:“怎么,你们吃面,独独撇下我?”
雨幕中,一袭红衣撑伞徐来,如骄阳破开阴翳,容光灼灼。正是路卿月。
“路姑娘!”崔玉雪脱口而出。
红豆慌忙起身:“不知姐姐何时归,怕面凉了坨,我这就去……”
话未说完,路卿月已将她按回座位,自己随意挨着坐下:“不用了,我开玩笑的。”她目光转向崔玉雪,后者见了她,碗中面便似失了滋味,眉间凝着隐忧。
崔玉雪正色道:“路姑娘,此行可有进展?”
“进展?”路卿月唇角微勾,带着几分戏谑,“被画影图形,悬赏通缉,算不算?”
红豆脸色一白:“是为我的事?那拾伍公子……”
“安心。”路卿月轻按她肩头,力道沉稳,“通缉令上只字未提你被劫持,这证明他们还稳的住,起码可以等到明日后再动手。不过,既然他们这么想抓到我,我就自己去了趟衙门。”
“那你……”
“莫慌,安心吃面。”路卿月截住话头,轻轻安抚红豆的肩。
“不出我所料,有关人口失踪的卷宗,衙门里早已束之高阁,官员恐怕早已心照不宣,内部互相推诿,对外搪塞了之,我翻了翻那些卷宗,记载潦草敷衍,无分析、无调查,竟将失踪缘由归咎于‘魔尊身死,恶气索命’——荒谬绝伦!”
她眸光转冷,“若说只有一两个的案件如此行事,倒也算是寻常,可我却发现近两年以来云京人口失踪案高达百起,起初是些外来云京之人,他们身如浮萍草芥,无根无绊,做着腌臜活计,死了也无人问津。”
崔玉雪接口,声音如冰玉相击:“主谋便是算准了这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若止于此,尚可说是京官昏聩渎职。”路卿月指尖轻叩桌面,“可今年以来,失踪者陡增,更不止于平民。连京官也接连消失了几位。天子脚下,这都算连环失踪恶性大案了,可还是没人管。那么就一种可能——这涉及权贵利益链,并且背后之人令整个云京官场噤若寒蝉。”
崔玉雪眸色沉静:“扰乱京畿,形同谋逆。官员再是渎职,也绝无此胆。能使京官畏首畏尾,欺瞒天子,朝中……不过屈指可数。”
“太后。”溶溶低声吐出两字,一锤定音,“惊鸿多年隐忍,除太后势大,更因凡明面反对者,皆遭不测。我记得,冯氏一族,先帝时以谋逆罪诛九族。几年前突传尚有孤女流落,惊鸿派人迎归,可孤女却在途中莫名暴毙,所派出的银甲军尽数殉职,唯余一人重伤逃回,未及入宫便气绝……临死只嘶喊‘魔尊重临’。”她顿了顿,“如今想来,他口中的黑气,或非虚妄。”
“冯氏女,魔尊。”路卿月喃喃道,面沉思状,“那孤女传言,是何时?”
“大概有五六年。”
“哼。”路卿月一声轻嗤一声,颇有讽笑之意,“光这一个月就有十几个人失踪,在干个几年,城都空了吧,到时候直接做大做强,这是要建军啊?”
这些失踪人口中,老少皆有,官民皆在,没有特定的人群,不是拐卖妇女,也不是买卖儿童,连绑骗青壮力都不是。
路卿月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抬眼,“你们快想想,是不是每个月的十五、十六日都没有月亮?”
月升月落,本是寻常,也正是太过寻常,又有谁会记得这些事?
“没有月亮。”崔玉雪却能掷地有声,语声斩钉截铁,“整整五年。每逢朔望,月隐无踪,唯见浓雾弥天。”羽族兴水,惯见雾霭,故未深究。
“又是五年前。我记得《仙界通史》中记载过,数千年前,仙界曾有过一浩劫,凡居于仙界人族都中以奇毒。毒中五脏六腑而发,初时会疼痛难忍,逼人寻死。挺过之后,则神智尽丧,化为行尸傀儡,撕咬他人。被伤者无论是人还是仙,都会中此毒。”
路卿月声音沉凝:“后来,世人称此毒为‘生魂毒’,因为这种毒是需要用人的生魂为引,做献祭阵时必是每月月最圆之时。阵法起则月亮西沉,大雾弥漫,而极地之天被血色染红。”
崔玉雪:“这两案之中有相似之处!都不见圆月,而且都需要大量人口,不计其数,不分人群。”
“生魂所祭,所阵法起,配有五毒教的禁毒秘法,才能成毒。”路卿月蹙眉,“可五毒教在当年就已经被仙界所灭,难不成尚存余孽,后又流窜至此缥缈之旅?”
路卿月推断于此,闭了闭眼,其他二人也皆沉默不语。
崔玉雪抬首,透过檐角缝隙,一缕清辉洒落。她望向屋外——不知何时雨住云开。今夜有明月,一如往昔,皎皎已是千万年。
路卿月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竟是雨停了,月亮出来了,是一轮宵月。她感叹一句,“最圆的时候,居然看不到月亮?人生又多一大憾啊。”
三人起身,步入院中。
崔玉雪身形总是单薄,身质纤纤,然立如青竹,自有风骨,一行一动洞见底蕴。她回应着路卿月的话,“月有阴晴圆缺,有缺憾才是常态。月亮缺的时候远多于月圆之时,人生亦如此。”
路卿月贴着她更近了一点,机灵巧语,“什么缺憾不缺憾的,月牙难道就不美吗?”
崔玉雪应答:“秋月如珪,光华四溢。”
路卿月笑若明霞,“对啊,月牙多好呀。虽然今天不是月牙夜,可我看月色甚美,当出去散步赏月。”
崔玉雪微愕:“赏月……何须出门?”她本无意,却被路卿月与红豆一左一右强挽了臂。
“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九月十二。”
路卿月扯七扯八,信口胡诌:“那马上要中秋,按照凡间的习惯,就是要多出去逛逛。”
于是,趁着月色,一个朝廷钦犯,一个深宫妃嫔,一个罪臣之女,三人便这般堂而皇之地在寂静大街上漫逛。
真是月黑风高,女鬼飘零。
骤然,一声凄厉惨嚎撕裂夜空!只见一团浓稠如墨的黑气,正死死缠裹住一名男子,欲将其拖向半空。
路卿月眼神骤厉,玉腕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绘着美人山水的折扇。扇骨如刀,似飞镖般,直射而出,欲斩黑气!她身形疾掠,如鬼似魅。扇刃过处,黑气略散,旋即如有灵智般卷着那人加速腾空遁逃。
路卿月足尖点地,飞身疾追,凌空一踏滞空的玉扇借力,堪堪抓住那人脚踝,发力下拽!两股力量在半空角力,僵持不下。
“玉雪!溶溶!”
听到呼唤,两道身影已振翅而起,羽翼破风,合力将奄奄一息的男子抢下。
黑气见势不妙,弃了猎物,疾遁而去,瞬息无踪。
“黑气是向皇宫的方向去的。”
路卿月落地,瞥了眼男子腰间:“礼部的官员。”
红豆一眼就认出他了,“礼部尚书,周勉。”
路卿月蹲下身,指尖探过他的颈脉,“没死。”她目光沉沉的盯着瘫坐在地上之人,“既然没死,就说一说,今日触了什么霉头,惹来这索命黑气?不然的话,我们也保护不了你了。”
周勉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浑身抖如筛糠,“定…定是今日朝议…神殿修葺用材之事!”
早朝金殿,为那神殿木料,曾起激烈争执。
礼部尚书周勉,白发苍苍,神色凛然:“修缮神殿,乃国朝重典!自当恪守祖制,必用弱水沉木,方显虔敬尊荣,岂能以劣材充数!”声如洪钟,不容置喙。
工部尚书皱眉瞪眼,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周大人,你那观点太过守旧!这泉阳金木亦是上等木材,其条纹质地与弱水沉木极为相似,且无需耗费大量人力深入弱水打捞,易于采伐,定能大大节省开支,何乐而不为呢?”
“祖宗之法不可变。”
“哼,老顽固!”工部尚书冷哼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
“够了!”一声冷斥如寒冰炸裂,满殿喧嚣,戛然而止。哪怕隔着重重珠帘,未露真容,虽但那股威严之气却如实质般弥漫开来,“依哀家看,弱水沉木与泉阳金木,并无二致。工部既掌营造,便依尔等所奏。”
周勉老脸涨红,面色一凛,随即跪倒在地,奏请圣上:“自有羽族先祖以来,便供有神殿,弱水之流生生不息,神殿之礼代代相传,乃是我族繁衍生息之本。我辈传承先祖遗志,自当谨守祖制,若任意取材,必将伤及国运啊!”一番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令人动容。
高台之上,一片沉寂。最终,是英王浑厚的声音一锤定音:“神殿重修三百年矣,今不过小修,何须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太后体恤民生,实乃明断。遵懿旨便是。”
英王语落,满朝文武,再无一人敢言。金殿重归死寂,唯有雕窗棂影,在地上投下森然斑驳。
路卿月听了周勉之语,面露沉思之色,“如果推断为真,那太后选择的生祭之人,就有你周大人一个,而下一次生祭时间便是——九月十五,看来我们要抓紧了,不然又要多许多枉死之人了。”
崔玉雪指节攥得发白,眸底寒霜凝结:“又是她!”
红豆黛眉微蹙:“弱水生木乃修葺神殿古法,太后为何……”未尽之语带着困惑。
周勉如被踩了尾巴,捶胸顿足:“悖逆祖制!有伤天和啊!”宽袖随动作翻飞,带起一阵焦躁的风。
路卿月眸光扫过周勉,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丝讽刺之笑,“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你们只道弱水生木昭示皇家颜面,可曾想过这滔滔弱水,取一木,需填多少人命?耗多少民脂?不过一块粉饰太平的门板罢了。”
“礼法岂可……”周勉急欲争辩,话音未落,颈后骤然一麻,眼前发黑。路卿月收掌如电,顺势扶住瘫软的身体。还未等红豆和玉雪反应,却见她已麻利地将人拖至窗边,动作相当熟练,简直是杀人抛尸的最佳帮手。
“来龙去脉都已经清楚,留着他也是徒增变数。”路卿月掸了掸衣袖,语气平淡无波,“扔官府门口,省心。”
随后,她猛然捶打官府大门,惊的溶溶与崔玉雪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她可是朝廷钦犯啊!
二人连把路卿月拉走,就留下了周大人一人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
见过一场惊心动魄后,路卿月依旧能端坐于内,执壶斟茶,水线落入杯盏时,泠泠作响。
“吕后将内侄女强塞给羽皇,大婚当日若神殿被毁的消息传出……”她故意顿住,茶烟袅袅中抬眼,“这不吉的罪名,就足够让吕氏的后位不稳了。”
红豆眼中骤亮,急急奉茶:“惊鸿,可否借此……”
路卿月接过了茶却没有喝,她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笑,“这都不重要。皇权至高无上,能让天下之人俯首称臣,受其驱使,但权力的行使却需要人来行令。羽皇虽自称孤家寡人,可是也不能真的独行于世吧。”
她起身踱步,衣袂扫过案几,“他的旨意,需要有人执行;他的威严,需要有人捍卫。可他没有实权,最直观的难题是他没有可用的人。朝中官员大多唯太后马首是瞻,即便有心向他,亦畏于太后与英王的耳目,他没有足够的势力护佑自己的权威。所以我说……”说到这儿,她忽然停步,目光落在崔玉雪身上,“羽皇所缺,非名分大义,而是——”
“死士!”崔玉雪原本冰封的眼底骤然燃起灼灼火光,字字铿锵,“若能拨乱反正,还政正统,我崔玉雪九死无悔!”
“玉雪,你言重了。”路卿月缓缓摇头,“你不可像过去那样以卵击石了,等三日期满,我自会去皇宫一遭。”窗外更鼓恰在此时沉沉敲响,阵阵回荡。
月牙你卸磨杀驴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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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月色寂,生魂祭——“月牙也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