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如赌桌,庄闲两方惊心动魄的对峙中,裴枝和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盛夏未央,气温尚高,这男人的左手居然戴着一副黑色真丝手套。与此同时,右手却没有。
要推门进去吗?裴枝和不想母亲的婚礼染血,如果有第三方打破僵持,也许伯爵就能醒悟。但是,万一老伯爵受惊了擦枪走火怎么办?他也没打算替这人去死。
心中的踌躇没多会儿就变成了烦躁。妈妈执意要嫁一老头也就算了,这一切关他什么事?他只是个拉琴的,既没钱又没枪,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救人?老天爷对他好点儿还差不多。
裴枝和纤细的身影匆匆,没瞥见门内男人唇边讽笑一闪而过。
意外的是,一直等他走到走廊尽头,枪声都没有响起,反而有隐约而悲怆的哭声。是老伯爵的。
排练室的门一关,世界安静,一切噪音都消弭了。
裴枝和拿起小提琴,搭弓摁弦一气呵成,但却迟迟没了下一步动作。他闭上双眼,脑中闪过的是一张男人的脸。
他情同手足的朋友,他暗恋了十年的对象,商陆。
今天是母亲结婚的日子,打个电话应当不算冒昧,毕竟他一向是乐于听他分享近况的……不过,那是从前。
沉浸在激烈的自我拉扯中的人,浑然不觉旋律已自手下流淌而出。
《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他在和商陆最后的宴席上演奏过的曲子。
经历了丧妻之痛的巴赫,谱写此曲送给自己以作激励。巴赫并没有在手稿上标记速度,乐手对其的理解决定了演奏风格。裴枝和听过一些同行的演奏,华丽平缓有如宫廷之声,充满着闲庭信步的从容……并非如此。要迫切,要激越,因为人在溺毙前的呼吸才最大口。而所谓的昂扬和激励,不过是痛苦淬炼出的钢弦……
一年前的最后一面,裴枝和就是用这首曲子,决绝地向商陆剖白了一直小心隐藏深深压抑的暗恋。
“砰!”
一声枪响,斩断他手中越攀越高即将要失控的乐阶。
裴枝和遽然睁眼,小提琴自他肩上滑落,他像是被人从水中一把提拉出来一般,瞳孔失焦而大口呼吸着。
是了,这里不是香港澳门,是卢瓦尔河谷,母亲结婚的现场。
刚刚的那一声,是枪声?这么说,必定有人死了,是瓦尔蒙,还是那个男人?
——裴枝和一把拉门阔步而出。老伯爵佝偻身体站在楼梯扶手边,身上没有血迹。
裴枝和松了口气,来到老伯爵身边。顺着他的视线,他看到一楼层层叠叠的人影中,一黑一金发色的两个男人正穿越而去,步履从容款款,如出入自家庭院。
好吧,谁都没死。
那高额的债务也没死。
“枝和?”瓦尔蒙回头,目光闪动,“好孩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在下面跟那些年轻人玩闹?”
裴枝和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冷淡中:“我不喜欢太多社交。”
“当然,”瓦尔蒙点点头,“你要自珍,不是谁都有资格听你。”
裴枝和嘴角勾起讽笑,没问那两个走掉的人是谁。
穿过城堡气势恢弘的大堂,河谷的阔景一览无余,在夏日尾巴发亮。
奥利弗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金毛,“嘶”了一声,“我说你听人拉琴听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开一枪是干什么?”
先是那老东西在巨额债务面前痛哭流涕肯请宽限,接着莫名扯上了他那个继子身上,说是享誉世界前途无限,完了就要请周阎浮去听一听。到了走廊,乐声隐隐约约的倒是澎湃动人,但周阎浮面无表情抬手就是一枪。
别说里头那个看上去冰雪脆弱的小提琴家了,就连玩惯枪的奥立弗都被吓得虎躯一震。天花板上那据说是出自谁谁谁手笔的名贵油画,愣是被开了个焦黑的窟窿,可怜老瓦尔蒙敢怒不敢言,估计在后悔刚刚怎么就没胆量一枪崩了他。
周阎浮脚步微顿,像是想回头看看的样子,但终归是没有。沉声淡道:“难听。”
“……”
难听你站外面听那么久?奥利弗觉得这人可太善变了。
“既然难听,那老东西的提议也就不用考虑了。”他两手枕在脑后,优游自在地说。
拿继子的表演经营权来抵债什么的,听上去就很无聊。
周阎浮却不置可否:“再说。”
是夜,苏慧珍就被告知了自己新婚丈夫负债两亿欧元的现实。
这场婚宴的after party直闹到后半夜才散,纸醉金迷正如苏慧珍梦想的那样。她洗完澡,见瓦尔蒙不在卧室,心里舒了一口气。伺候老男人终归是吃力的,得让那玩意起来,再让那东西出来,每一项都是挑战,苏慧珍自然不是恋老癖,只是深谙人间诸事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她婀娜地摸到二楼书房,见老伯爵坐在桌后灯下,看上去和这古堡里每一件物事一样历史悠久。
苏慧珍舒展双臂,环住老伯爵的脖子,在他怀里坐下。
老伯爵叫了她一声“亲爱的”,继而沉重地用英语说了一串话。
苏慧珍的柔情蜜意随着大脑里的翻译进程渐渐凝固,翻译结束的那一秒,她刚坐下的屁股火燎般抬了起来:“八千万!”
老伯爵习惯性地扯出口袋巾擦汗:“这是本金,加上各种利息、拆借、违约……”
苏慧珍眼睛干瞪着不再转,直到瓦尔蒙哆哆嗦嗦吐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两亿……开什么玩笑?你一定在开玩笑对不对?”苏慧珍像任何一个被丈夫通知债务的主妇一般,第一反应是不信,嗲嗲地推他,希望他绷不住笑出来。
但瓦尔蒙随便她推,肉堆摇摇晃晃,倒是不倒。
苏慧珍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渐渐冰了,蹦出来的句子也从英语切到粤语再到她最熟练的家乡话:“……你来真的?呢条冚家铲!……呸!两亿,你好狠的心啊你,我才刚嫁给你!你屙笃尿照自己个样,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么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东西……”
过气影后掩面哭了起来。
老天,她是有使命来法国的,她的使命就是活出富贵风光给香港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看看。如今她是伯爵夫人,她理应坐在这城堡里以贵族之姿招待那帮阔没过三代的土鳖暴发户们……
瓦尔蒙呆呆地望着她,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躲开。他的娇妻似乎用家乡话施了一场咒,他听不懂,但刚好,语言的魔法照理是听得懂才成立。
书房门外。
裴枝和斜靠走廊墙壁而站,纤薄脊背贴着,看上去既百无聊赖,又略有点乖,像那种乖乖等大人吵完的小孩。
这回门关得很严实,他只能听到母亲隐约的哭泣,间或一两声骤然高起来的咒骂。
他是个善于等待的人,小时候被送到裴家,什么也不懂,几个小孩都到一处跟老师学东西,他被哥姐妹合谋关在门外。老师两耳不闻豪门家事,当没他这个人。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在外面等他们下课,一个小时罚站似的一声不吭。
如果不是因为出身贵重的商陆和他成了朋友,他这一生的一切……
“咔哒”一声,门开声打断了他的回忆。出来的苏慧珍眼底泛红。
裴枝和静静地听母亲跟自己交代下午他便已知道的事。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苏慧珍说的是本息八千万,而且是人民币。
裴枝和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她总是靠男人,男人坑她很多回她也不听劝不回头,大概还是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的道理,在男人身上出丑,必要通过男人风光回来,其他的都不够解气。
苏慧珍说完,拉着他的手:“我和亨利·德·瓦尔蒙是登记过法律上的夫妻,且全法国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知道了这件事,未来妈妈还要跟他一起出席那么多重要的庆典活动……”
裴枝和继续倾听,精巧的下巴微微歪了歪。她昏头了,只要面子。
见他纹丝不动,苏慧珍迫切道:“况且,你今后在场合上露面,用的也是伯爵之子的身份了!你在国内私生子的风波闹得那么大……”
裴枝和截断她:“你想怎么做?”
苏慧珍眸中一喜:“你给商陆打个电话,要他——”
“不可能。”裴枝和毫不留情地抽出手:“我已经单方面和商陆绝交,这辈子都不会再联系他,你死了这条心。”
过去大半年,两人已很久没提及商陆,这是苏慧珍的策略,她想着事缓则圆,她先不刺激他,等过段时日,说不定两个年轻人自己就先修复了关系了。骤然一听裴枝和还是这么油盐不进,苏慧珍慌道:“你讲咩啊?低能仔!你讲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妈咪认了,这辈子不见——你当小孩子过家家?商陆呢?我不信商陆会同意?!他比你坦荡磊落得多!孤寒嘅你!”
裴枝和面无表情地瞥过去:“他不需要同意,等到我们都死了的那天,他会知道。”
苏慧珍扬起手,一巴掌狠劈下去:“妈咪这辈子养你的苦心都白费了!叉烧!”
这一巴掌将老伯爵也惊动了出来。他慌忙拉住苏慧珍胳膊:“别这样,他过两天就要在巴黎演出了!”
裴枝和并不觉得痛,重返法国的过去一年,他的一切感知都迟钝和朦胧。他顿了一顿,转回被打偏了的脸:“对,你就是白养了。”
卧室里,佣人已为他开了夜床,但裴枝和其实并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令人宾至如归的。他只需要将厚重的窗帘严严实实拢上,再戴上厚厚的眼罩,塞入静音耳塞,让自己的世界变得如冥河水一般黑暗冰凉就好。
翌日清晨,苏慧珍截在他门外,仓皇可怜地看着他。
裴枝和微凉的手拢住她头,在她蓬乱鬓发上印下一吻:“新婚快乐,妈妈,但你要自己想办法。”
河谷的清晨露很重,河流上氤氲着白色的潮气,连青色也是糊涂的。裴枝和带着琴和行李,独自坐上出租车离开。
·
巴黎爱乐音乐厅,法国最高规格的音乐殿堂。
日暮下,身披银色鱼鳞的建筑折射出奢华冰冷的光片。这曾是裴枝和巴黎第一场独奏音乐会的举办地,被媒体称为“举世瞩目的天才登上世界之巅的起点”。
一台低调的黑色轿车经由保安放行,缓缓驶入内部专用停车场。
音乐厅所在的维莱特公园,自外部道路至建筑内部,所有广告位均聚焦于今晚的这场演出。音乐家搭琴于肩运弓于弦的3/4侧脸被放大印刷,淡蓝渐隐的背景给人以冰川雪域一般的纯净感,跟他本人给人的感觉一致。
粉丝已汇聚起来,人人手里拿着小册和海报,希望能有幸得到他的握手和签名。裴枝和过去一年没有办过任何一场独奏,仅留在里昂当乐团的客席首席,今天是他开启睽违已久的独奏巡演的第一场。
“这就是那天婚礼的小提琴家,老伯爵的继子?”下了车,奥利弗东张西望,“人气挺高啊。不过,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艺术细胞的?”
周阎浮捻掉烟:“进来办事。”
一听是办事,奥利弗便换上了训练有素的神色。
音乐厅经理在门口等候多时,看到两人,立刻迎上来:“路易先生。”
周阎浮伸出右手,与他握了一握。他的左手仍戴着黑色真丝手套。
经理是临时接到上头通知,要他接待好这位神秘的大人物。据说他是顶级贵妇的义子,又据传根本就是其私生子,是富可敌国的拉文内尔家族唯一指定继承人。也有说其是亚洲某国王室后裔的,总而言之,没人知道底细,只有尊贵是唯一确定的事。
法国名利场历来是欧洲视线的中心,这里既有封建王朝的权柄秩序,又有新资本时代的科技新贵,加上长袖善舞的政客,左右逢源的明星与艺术家,勾兑资源的掮客白手套……野心家们你方唱罢我登场,能拥有名字的,绝不是普通人。
“演出即将开始,我这就带您去贵宾席。”经理道:“您的座位号是?”他微微躬身,准备接他的票。
“没有。”
在经理困惑的目光中,周阎浮理所当然补充了一句:“我没有买票。”
经理:“。”
该怎么解释呢?今儿个满票。
这是枝和今年的首场独奏会,且演奏的是极有挑战性的巴赫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票一上线即售罄,剧院留的席位也早就赠了出去,可谓是僧多粥少供不应求。这种情况下临时来,让他上哪儿去搞票?总不能随机赶走一个观众!
奥利弗伸了个懒腰:“机票也有超售的嘛,你问一声谁自愿退票,损失——”
他还没说完,周阎浮便抬起那只戴真丝手套的左手示意他闭嘴,继而微微一笑,那张写满权力感的脸上出现了极具有蛊惑性的彬彬有礼:“真的一张空位都没有了吗?你再想想。”
经理被他一盯,大脑空白三秒,结结巴巴道:“有、有是有一张……”
男人勾起唇角,像是满意于他的开窍。
演奏厅休息室。
所有来访的记者和贵宾都已被清退,只余裴枝和一人。一张米色散发着青草味的织席上,脱去了鞋子只着黑袜的裴枝和双膝盘坐,双目紧闭,正在冥想。在他的一旁,天价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安静摆着,琴身流淌光泽如琥珀。
他开演前的冥想一习惯人尽皆知,所有剧院、媒体和评论家都充分尊重他这演出前的十分钟。
但事情十万火急,经理跳过了裴枝和的经纪人及主办方,躬身唤醒他:“枝和。”
裴枝和睁开清冷的双眼。
经理打好腹稿:“是这样,有位临时来的贵宾……”
所有人都知道,青年小提琴演奏家枝和,演出时第一排永远有一个空位。对此,人们众说纷纭,最初以为是他留给什么重要的人,但一年多来始终无人就坐,这一猜测也就被否定了。人们渐渐笃定,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是一种东方式的纪念。
这也是今天这场独奏会唯一的空位。
经理将来龙去脉快速地说完,可怜地看着他。
裴枝和一言不发,冷白色的手在织席上一撑,起身姿态如猫般灵巧无声,长腿被西装裤包裹着,如一柄利落出鞘的剑。
他扯起椅背上的黑色礼服,披身,前行,头也不回地说:
“让他滚。”
周阎浮:老婆让我滚,which means老婆心绪为我波动[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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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