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卢瓦尔河谷,白云在绿色水流中流淌,一场婚宴正在举行。
婚宴的两位新人却并不新,一个白发蜷曲腰背佝偻,已是耄耋之年,另一个虽然涂脂抹粉容光焕发,不经意的细纹却出卖年纪。
这是法国老牌贵族亨利·德·瓦尔蒙伯爵与中国香港影后苏慧珍的新婚日。自从因丑闻被香港富太圈扫出门后,苏慧珍便被儿子带到了法国。苏慧珍永远记得从Hong Kong国际机场出逃的那天,她丝巾裹发,墨镜掩面,却仍被狗仔逮个正着。隔天娱乐报头条,铺天盖地的都是她冲进海关的狼狈背影。
打击甚大,到了法国,她一连蜗居数月不见人,差点一根绳子吊死自己。谁能想到呢?竟有摇身一变当上伯爵夫人的这天。想到此,身着手工蕾丝洁白长裙的苏慧珍,更紧地挽住了老伯爵的手。
婚礼在瓦尔蒙家族传承百年的古堡里举行,布置谈不上奢华,对此伯爵对妻子的解释是古堡本身就已够夺目,不必再用廉价的东西喧宾夺主。按传统,现场有一支由近十人组成的小型管弦乐队,为宾客提供如沐春风的背景音乐。
只不过一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个乐手的神情都透着严肃,如上紧的发条、绷紧的弓。
“听说因为‘Zhihe’的原因,许多顶级音乐家和经纪人都来了这场婚礼。”
“不仅如此,还有两家艺术基金的代表。”
“你言过其实了,他毕竟只是个新星。事实上,仅凭瓦尔蒙伯爵的名望,这些名流也会争相出席。”
先前发言的人但笑不语。
从古堡的尖拱型窗边望出去,大片翠绿草坪一直蔓延到河边,越过河流的对岸,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在盛夏的阳光下反着亮泽的光,宛如织锦。
斜斜倚坐在窗边的青年男人手执香槟,目光在某个音符中一动,从远方收了回来,继而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
演奏中途暂停。
小提琴手半张着嘴,仰望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青年。
“给我。”青年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着,勾了勾。
小提琴手如梦初醒,赶紧将手中那把小提琴递给他,并扯了扯西服衣摆,捉襟见肘的窘迫:“这只是一把普通的琴。”
“Gliga,我知道。”青年看似心不在焉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的友善:“我以前也有过一把,练习用。”
他说完这句就不再作声,将那把罗马尼亚制琴搭上肩膀,右手执弓。这个动作引起了附近宾客的注意,一股按捺不住的骚动在乐队成员中流动。
这可是巴黎爱乐和维也纳爱乐的客席小提琴首席!连平时合作的指挥都是世界级的!难道他要和他们协奏?!
这个猜想,让管弦乐队全部都忍不住站了起来。
青年微微勾了丝唇角,不废话:“接着来。”
中止的乐声再度响了起来。只一声,就让厅内各忙各的宾客们都不约而同顿了一顿。
刚才在演奏的,是克莱斯勒的经典曲目《爱的忧伤》,但提琴手过度的揉弦和大幅度的颤音,让演奏显得甜腻无聊。而这一声长弓,却是清亮、透明,颤音极窄,如冰洞般给人以冷峻而深邃之感。
“嗯?人呢?”走在前面的美国佬奥利弗停下脚步,回头看。
乍一眼看去,跟在他身后的黑发男人跟其他宾客衣着上没有任何不同,都是一身黑色的无尾男士礼服,彰显着他对这场婚礼的尊重。但是,他的西服底下并不是衬衣领带,而是一件黑色的半高领紧身衣,顶级面料商供应的美丽奴羊毛泛出恰到好处的光泽感,中和了他身上透露的那种冷峻。
他的身上未着任何饰物,不见一丝金属宝石闪光,给人以一柄黑色利剑般的利落、低调的锋芒。
仅仅只是一瞥,在场余人便嗅到了顶级捕食者的才有的危险气场。
“这是谁?”奥利弗的目光顺着他的角度穿过重重的人影,依稀看见了那道拉小提琴的身影,懒洋洋道:“老东西还是有排场,能请到这么高水准的乐队。”
黑发男人闻言轻蔑地哼笑了一声,未置一词,但脚步没动,反而将身体顺势倚上了一旁的米白色岩柱。
“你还听上了。”
“中国有句诗,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男人用中文漫应道,如鹰隼般的目光笔直地穿过了幢幢人影。
“什么意思?”
在不远处低吟的《爱之忧伤》旋律中,男人目光停在拉琴之人身上,徐徐地说着故事:“诗人深夜登船,遇到女人卖艺表演。诗人被她的琵琶声打动,泪如雨下,说,这仿佛是天堂之音,天使之颂,连耳朵都像是受过了洗礼。”
奥利弗略略站直身体,咽下吃惊。他很少见到他这样文艺的时刻,毕竟此人名言:阅读一行字的功夫刚好等于打出一发十环子弹的时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书读得越多,枪法越坏,死得越早。
所以在社交场合,他一向是建议别人多读书的。
小提琴的最后一丝颤音消失,整个古堡如梦如醒,一声声“Bravo!”不由自主,掌声如潮。
苏慧珍脸上浮现出与有荣焉的模样,与新任丈夫对视一眼。伯爵布满老人斑的手在她手上轻柔地拍了拍。
宾客私语:“这是Su的儿子?”
“听说瓦尔蒙伯爵在法国文化.部宴会上听到他的演奏,惊为天人。”
“他是不可限量的新星,14岁就登上里昂音乐厅独奏,那时候他才学琴五年!”
“再来一首!”宾客鼓掌起哄。
裴枝和状似谦逊地微微欠身,颔首致意。但一转身,他那些社交性的表情就尽数消失了。他将小提琴彬彬有礼地递还给了原主,“谢谢。”继而伸出手一一向乐队成员:“合作愉快。”
“可以给我签名吗!”小提琴手涨红了脸,呼吸急促道。
“不可以”。”裴枝和面无表情。
“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犯了很多错误,意味着你实际上并不尊重小提琴也不喜欢演奏。如果我签了名,你很可能会立刻转手卖掉。我不能助纣为虐。”
提琴手:“……”
宴会厅的另一头,欣赏够了的男人也站直身体,两手插进西装裤兜,进入到一种“好戏开场”的戏谑中。
“走吧,去祝贺祝贺老东西。”
两人身影融入宾客中,像两匹黑色猎豹,闲庭信步冲今天的两位新人而去。
伯爵刚饮完一杯香槟,窥见两人逼近,刚刚还春风满面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僵硬。
“路易,怎么有时间大驾光临?”他率先伸出手,呼出对面男人的法文名。
对方勾起一抹笑,带有一抹暗绿色的双眼直视着他:“这么重要的喜事,我怎么能错过呢?”
瓦尔蒙不喜欢他,即使他是如今整个法国上流社会的座上宾。这个男人的具体出身是迷,拥趸们四处传扬他身份高贵。他身高优越,骨量胜过欧洲人,雕塑般的面庞轮廓和五官足以放进卢浮宫展览。可贵的是,混杂的血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很强的异域感,他看上去仍是个亚洲人,尤其是这头尽数往后梳的浓密黑发。唯一不同的,大约也就是这双暗藏绿色的眼睛了。
如此深邃,如此狼子野心。
纵使他行事低调,他所到之处却仍是众星拱月。全法国新老钱都买账,只有瓦尔蒙内心嗤之以鼻,因为他知道,真正的贵族绝不会有这种目光。
“这就是今天的新娘。”路易转向苏慧珍,眼眸注视数秒:“Brilliant.”
苏慧珍虽跟他是初见,但已嗅出他大有来头,当即受宠若惊道:“路易先生会讲中文?”
“当然,周阎浮。”他发音标准,声线低沉迷人。
苏慧珍一愣,没有立刻反应出是哪两字,但接着问:“周先生从中国来?”
她没得到回答,对方保持着勾唇微笑的模样,将身体直回去。
苏慧珍在香港名流圈混迹二十载,立刻明白过来,这位周先生拥有随心所欲不回答任何问题的权力。
周阎浮抬起右手:“我为伯爵您准备了一份新婚礼物,不知……”
跟在他身边的随从恰到好处地将一只红酸枝木匣子放到了他的右手上。
瓦尔蒙一看到这只盒子,嘴唇便哆嗦了一下,忙不迭道:“荣幸,荣幸,请路易先生到书房等我。”
一名管家被唤来,将周阎浮和奥利弗延请到二楼书房。
老钱家底还是厚,光这两道左右对称的米白色螺旋型楼梯就够气派,二楼走廊,暗红色天鹅绒墙布上挂着一长排的鎏金雕花相框,里头是瓦尔蒙先祖们的肖像画。周阎浮放慢脚步,嘴角衔笑,饶有趣味。
像是在打量战利品。
书房里,壁炉镶嵌族徽,墙上的法兰德斯挂毯上则描绘着家族在封地上威风凛凛的围猎场景。文艺复兴式的高靠背椅子上,金色流苏穗从织锦坐垫的边缘垂下来。
宴会上。
两人一走,苏慧珍便问老头:“他是谁?亲爱的,你鬓角都湿了。”
“是谁……哼。”瓦尔蒙面孔扭曲地哼笑了一声,掏出手帕巾抹过脑门,安抚苏慧珍道:“我去去就回来。”
前来祝贺的客人又围了上来,苏慧珍笑面扑进去。
裴枝和隔着人影远远地看了自己母亲一会儿。
母亲的风光与他有几分相干,他毫不在乎。伯爵此前曾想收他为义子一事,他也没跟苏慧珍提过,怕她陷入幻灭中。他虽然对女人没兴趣,但至少懂得自己的母亲,她是那种一辈子都活在高光中的女人,自从在香港捧起影后奖杯的那一年,她就再也没有长大了,往后的人生之于她只不过是一场刻舟求剑。
裴枝和看罢,穿过几重尖拱花窗,步上楼梯。
为了表示对新夫人和孩子的重视,瓦尔蒙在二楼尽头为他布置了一个大大的排练室,面积和排场可供举办一场室内演奏会。
但是刚一经过书房,一连串突兀的咒骂声就叫回了他的心不在焉。
“你这个混账!野狗,泥巴贱种!”是老伯爵的声音。
这么不堪入耳的词汇倒让裴枝和吃了一惊。他脚步微顿,目光不由自主瞥过去。门并没有关严,证明人进去得很匆忙。
从那道窄缝中,裴枝和窥到了里头一丝情形。
屋子里有三个男人,但只有一个黑发男人坐着。
一个金发白人站在他的背后,似随从,但态度并不警惕恭谨。倒行逆施的是,作为东道主的老伯爵,居然像个下属一般站在黑发男人面前,佝着背,肩膀随着咒骂一耸一耸:“低贱卑劣的东西……你以为‘瓦尔蒙’是什么,竟敢在这种日子登门撒野……”
两人之间的书桌上,一支红酸枝长木匣子敞着,里头的纸页七零八落,看样子像一些票据和清单。
面对伯爵的诅咒和侮辱,这个男人脸色纹丝不动,甚至带有某种观赏戏剧时的愉悦。
老伯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咒骂声骤然停了,整间屋子陷入到令人不安的安静中,只余下他上了年纪的吃力的喘息。
“奥利弗。”一直没开口的男人微微歪了歪下巴,示意身后随从。
奥利弗耸耸肩,撩起西服,从后腰间抽出了个什么。
裴枝和一瞬间瞪大了眼眶——
枪。
他这一辈子不是练琴就是在背着琴盒去练琴的路上,第一次在影视片外见到真枪,就连心跳都重重漏了一拍。
枪一出现,书房的氛围立刻就变了。老伯爵瞪着眼眶,眼睁睁看着那男的接过枪支,继而咔哒一声——子弹被上了膛。
老伯爵身体抖声音更抖: “路易!就算你再手眼通天目无法纪,我好歹也是世袭的爵位,王室的血脉!”
但男人的下一个动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这把上了膛的枪,被他压到桌上轻轻往前一推,正正好好地滑到了伯爵手边。
“既然伯爵你还不起这笔钱,”他十指交搭,口吻闲闲地开口,“那就看看敢不敢开枪杀了我吧。”
裴枝和心中巨震——这是个疯子?
这人肯定是个疯子,要不然就是个自大狂,亡命之徒,否则怎么会亲手把枪递给敌人?何况老伯爵都七十几了,说难听点,又还剩多少审时度势的脑子?就算真杀了人,这把年纪又还有什么亏?
但那声惊心动魄的枪声却始终没有响起。
老伯爵捏着手枪,甚至拇指就贴在扳机上,枪口抖动不停。
“喂喂喂,”一直没开口的奥利弗投降似地举起双手,“你别手一抖嘣我头上了。”他说完,半认真半戏谑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在等什么?”周阎浮怡然自得地抄起了桌角的一盒烟,手中银色金属光一闪,打火机盖被他抹开,他略略低头,将嘴角香烟凑向火苗。
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眉眼不似刚刚不可一世,甚至有某种寂寥。
裴枝和听到了老伯爵染上绝望的哭腔:“别再逼我……”
这跟裴枝和印象里的伯爵形象大相径庭。在文化.部的艺术与骑士勋章表彰晚宴上,亨利·德·瓦尔蒙伯爵风度翩翩妙语连珠,表现出很高的艺术鉴赏力和亲和力,正因如此,裴枝和才会同意出席他的私人设宴,也才会有苏慧珍和他的姻缘。
烟草味弥漫了屋子,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像香烟一般舒缓,沉朗,从容。
“你各地的葡萄酒庄、酒店经营不善,是我出手救你,这时候说我逼你,恐怕是过河拆桥了。何况要是没有我这么几次三番的信任、借贷,伯爵你用什么去挥霍呢?说难听点,瓦尔蒙这个名字还剩下什么?这座十七世纪就盖好的破房子?”他手指擎烟,很随便地视线扫了一圈,发出一声轻笑:“我肯收了抵债,已经是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既然你不同意,那就来吧。”
他把手搭上书桌沿,随意地掸了掸烟灰,示意瓦尔蒙扣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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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开篇是已重生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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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