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你妈妈人很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秦溯自己心里也荡开了圈圈涟漪。他回到次卧,背靠着门板,还能感觉到肩膀上残留的、谢执手臂的温热触感,以及视频里谢妈妈那张慈祥带笑的脸。
烦躁,却又不是纯粹的愤怒。更像是一种无所适从的慌乱。
他讨厌这种被谢执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更讨厌自己竟然会对这种虚假的温情产生贪恋。他秦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了?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决定找点事情做,比如整理一下他那根本没多少东西的衣柜。也许把谢执准备的那些衣服全都打包塞进角落,眼不见心不烦,能让他清醒一点。
就在他拉开衣柜最底层抽屉,想把几件换季衣服塞进去时,手指却碰到了一个硬硬的、带有皮质封面的东西。不是衣服。
他疑惑地把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皮笔记本,深蓝色,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经常翻摸留下的细微磨损痕迹。
这不是他的东西。
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衣柜抽屉里?是谢执放错了?还是之前就有的?
秦溯捏着那本笔记本,心里莫名地有些紧张。理智告诉他,不该随意翻看别人的东西,尤其是谢执的。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驱使着他的手指,缓缓翻开了扉页。
没有名字,没有日期。
扉页之后,是工整而略显青涩的字迹,是谢执的字,秦溯认得。只是比现在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秀。
“X年X月X日,晴。
今天辩论赛决赛,又赢了。对手很强,但没我厉害。下场时看到看台上有个人在睡觉,穿着隔壁体大的运动服,头发翘着一撮,有点好笑。”
秦溯的心跳漏了一拍。体大?翘着的头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后脑勺那撮永远不服帖的头发。
他继续往下翻。
“X年X月X日,阴。
图书馆又碰到那个体大的。他在看《汽车发动机原理》,居然能看得进去。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就是指甲缝里好像有没洗干净的机油。”
“X年X月X日,雨。
他叫秦溯。名字像他的人,横冲直撞的。今天在食堂,他跟人起冲突,差点动手,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被惹毛的豹子。有点可爱。”
可爱?!
秦溯盯着那两个字,耳朵尖猛地烧了起来。谢执以前居然觉得他可爱?!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精于算计的谢执?!
他手指有些发颤地继续翻页。后面的记录断断续续,像是随手的日记。
有对他赢得某场小比赛的记录,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有对他训练受伤的担心,夹杂着“笨蛋”、“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埋怨;还有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的描写,文字青涩而真挚,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热和笨拙的爱意。
秦溯一页页地看着,呼吸渐渐变得急促。那些被时光掩埋的、他自己都有些模糊的细节,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重新变得鲜活起来。原来,在那个时候,谢执曾那样细致地观察过他,那样隐秘地为他欢喜忧愁。
日记在他大四那年,戛然而止。
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停在了他们分手前两个月。
“X年X月X日,晴。
父亲又施压了。律所,联姻,责任。烦。
秦溯今天拿了分站赛冠军,笑得像个傻子。真好啊,他的世界永远那么简单,只有速度和胜利。
有时候会想,我把他拉进我这个复杂又无趣的世界,是不是错了?”
秦溯看着那几行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联姻?责任?他从未听谢执提起过。他只知道谢执出身法律世家,家境优渥,却从不知道他背后还背负着这样的压力。
所以当年谢执的突然冷淡,那些看似“厌倦”和“理智”的分手理由,背后还隐藏着这些?
那面他怨恨了五年的、名为“背叛”和“算计”的墙壁,似乎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他拿着那本日记本,像是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所以,谢执保留着这本日记,甚至“不小心”让他发现,是什么意思?忏悔?示弱?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算计?
无数的疑问和混乱的思绪在他脑中翻腾。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想要质问谢执,想要把五年前那些未曾说开的话,全部摊到阳光下。
他猛地转身,想要冲出次卧,去找谢执问个清楚。
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的一瞬间,他停住了。
他看到谢执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夜景。灯光勾勒出他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
秦溯看着那个背影,再低头看看手里那本承载着太多过往的日记本,汹涌的勇气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
他该怎么问?
拿着这本日记,像个怨妇一样质问他为什么当年不告诉自己真相?
还是嘲笑他居然还把这种“幼稚”的东西保留到现在?
无论哪种,似乎都显得他太过在意,太过可笑。
他默默地关上了门,将日记本紧紧攥在手里,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感和心疼。
为五年前那个独自承受压力、最终选择放手的谢执。也为五年来一直被蒙在鼓里、只会用愤怒来武装自己的自己。
原来,那面破碎的镜子,两面都布满了裂痕。而修复它,似乎比砸碎它,要艰难得多。
那本日记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秦溯心头,让他接下来的几天都心神不宁。他不敢再看第二遍,却又无法将里面的内容从脑海中驱逐。谢执孤独的背影和日记里那句“把他拉进我这个复杂又无趣的世界,是不是错了?”反复交替出现,像一场无声的拷问。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谢执。
观察他工作时微蹙的眉头,观察他接听工作电话时冷静专业的语气,观察他偶尔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甚至注意到,谢执书房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精英做派”和“算计”,此刻似乎都蒙上了一层不同的色彩,是责任,是背负,是身不由己。
这种认知让秦溯感到无比烦躁。他宁愿谢执就是个纯粹的混蛋,那样他恨起来也理直气壮。可现在,恨意里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酸涩、懊恼,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心疼”的情绪。
就在这种混乱的心绪中,谢执之前提到的那个“必要互动”来了。一场由某顶级时尚杂志主办的慈善晚宴,据说名流云集,也是巩固他们“恩爱”形象的重要场合。
这一次,秦溯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抗拒。他甚至在自己那满柜子的新衣服前犹豫了许久,最后挑了一套中规中矩但不会出错的深蓝色西装。
到达宴会厅,依旧是璀璨灯火,衣香鬓影。谢执自然地走在他身侧,手臂虚虚地环在他的后腰,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秦溯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没有躲开。
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探究的,好奇的,或许还有因为热搜事件而带着审视的。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只是工作,是合约的一部分。
应付了几波寒暄之后,舞池的音乐响了起来。
“跳支舞?”谢执微微侧头,低声询问,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邀请。他的目光落在秦溯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秦溯身体一僵。跳舞?他这辈子除了在领奖台上蹦跶几下,就没正经跳过舞!尤其是这种需要亲密接触的交谊舞!
他想拒绝,但看到谢执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起日记里,谢执曾记录过他们一起参加校园舞会,他笨拙地踩了谢执好几脚,而谢执只是无奈地笑着,耐心引导他。
“……不会。”秦溯偏过头,硬邦邦地说。
“我带你。”谢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环在他后腰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他滑入了舞池。
灯光暧昧,音乐舒缓。
秦溯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谢执的手稳稳地扶在他的腰侧,另一只手与他相握,引导着他随着音乐缓缓移动。
“放松。”谢执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低沉而富有磁性,“跟着我的节奏。”
秦溯浑身紧绷,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谢执接触的那几个点上——腰侧掌心传来的温热,相握的手心里微微潮湿的触感,还有近在咫尺的、谢执身上那股清冽好闻的气息。
他几乎能数清谢执睫毛的根数,能看清他金丝眼镜边缘反射的细碎光芒。谢执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专注。
太近了。
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近到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混乱的思绪和悸动,几乎要破土而出。
秦溯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拉开距离。
就在这时,旁边一对旋转的舞伴不小心撞了过来。秦溯本就心神不宁,脚下顿时一乱,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后倒去!
谢执反应极快,揽在他腰后的手臂瞬间收紧,用力将他往回一带!
秦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撞进了谢执的怀里。
额头抵住了谢执的肩膀,鼻尖萦绕的全是对方身上那股熟悉到令人心慌的气息。谢执的胸膛比他想象中要宽阔和坚实,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能感受到其下沉稳的心跳和温热的体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音乐,人声,灯光,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
秦溯能感觉到谢执揽在他腰上的手臂收得极紧,几乎要将他嵌入身体里。而谢执的下巴,似乎几不可查地、轻轻蹭过了他的发顶。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甚至可能只是无意识的接触。
却像是一点星火,落在了秦溯早已躁动不安的心原上。
“轰——!”
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秦溯猛地抬起头,撞进谢执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里的冷静和算计,而是翻涌着某种暗沉的、他从未见过的汹涌情绪,像是压抑了许久的深海,终于掀起了波澜。
秦溯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想推开他,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但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谢执,看着对方镜片后那双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眼睛。
谢执也看着他,目光从他的眼睛,缓缓滑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的唇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而滚烫。
秦溯甚至能感觉到谢执扶在他腰侧的手,指尖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他……他想干什么?
秦溯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就在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唇上温度的那一刻,谢执却猛地偏开了头,同时松开了揽住他的手,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动作快得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失控和暧昧,只是秦溯的错觉。
“……小心点。”谢执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推了推眼镜,重新恢复了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音乐还在继续,周围的人依旧在翩翩起舞。
秦溯站在原地,怀里还残留着谢执胸膛的触感和温度,唇上仿佛还萦绕着对方灼热的呼吸。他看着谢执已经恢复如常的侧脸,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失落,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
这支舞,彻底跳乱了他的心。
也让他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正在彻底失控。
而这一次,失控的,似乎不止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