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孤零零地停在悬崖边,远光灯撕破浓稠的黑暗。秦溯单脚撑地,没有立刻离开,只是剧烈地喘息着,任由山风带走他一身冷汗和后怕。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
不是因为弯道多险,而是因为他引以为傲的专注力,竟然因为谢执那个混蛋而彻底崩盘。这个认知比失控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
他烦躁地摘下头盔,用力甩了甩汗湿的头发,试图把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冷静面孔从脑子里驱逐出去。手机在裤袋里沉寂着,被他强制关机后,世界仿佛瞬间清净,但也莫名空落。
他在山路上吹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冷风,直到狂跳的心脏和混乱的思绪都勉强平复下来,才重新发动机车,以比来时慢得多的速度,沉着脸往市区驶去。
回到云璟府公寓楼下时,已是深夜。他停好车,抬头望了望28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一片漆黑。谢执还没回来?或者已经睡了?
秦溯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憋闷了。他拖着有些发软的腿走进电梯,按下楼层键。
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廊感应灯应声而亮。秦溯迈步走出,却在看到自家公寓门口的情景时,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僵在原地。
公寓门口,谢执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垂着头站在那里。他依旧穿着白天那身西装,只是领带被扯松了,随意地挂着,向来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眉眼。他一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脚下已经积了几个烟头。
昏黄的廊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周身那股平日里精英干练的气息冲刷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种浓郁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和焦虑。
听到电梯声响,谢执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谢执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在看到秦溯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眼前的瞬间,那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条似乎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瞬,但随即,那眼底翻涌起的,是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秦溯被他这副从未见过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样子震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动作,也忘了说话。他从没见过谢执抽烟,更没见过他如此失态。
谢执掐灭了手中的烟蒂,一步步朝秦溯走过来。他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秦溯的心跳上。
直到两人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谢执才停下。他身上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和冷冽的香水味,形成一种奇特而危险的气息。
“为什么不接电话?”谢执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极力压抑的怒意。
秦溯这才回过神,被他这副兴师问罪的姿态激起了逆反心理,梗着脖子反驳:“不想接!凭什么要接?!”
“凭什么?”谢执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秦溯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秦溯!你他妈知不知道我差点……”
他的话戛然而止,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秦溯,里面翻涌着后怕、愤怒,还有一丝秦溯看不懂的,近乎恐慌的情绪。
秦溯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火气也上来了:“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我差点摔下山崖你知道吗?!要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什么?”谢执逼近一步,几乎将秦溯抵在了电梯旁的墙壁上,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因为我去探班?因为我不让你跟那个小模特吃饭?还是因为……”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秦溯的所有伪装,直抵内心深处:“因为你他妈自己在心虚?!”
“我心虚个屁!”秦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用力,终于甩开了谢执的手,因为激动,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谢执!你少在这里自作多情!我们只是合约关系!你管天管地还管老子心里想什么?!我就算真跟林予星有什么,也轮不到你来过问!”
这些话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不管不顾地甩了出去。秦溯看着谢执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骤然冷却的眼神,心里掠过一丝快意,但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的空茫和刺痛。
谢执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里的怒火和所有激烈的情绪仿佛在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他缓缓站直身体,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无懈可击的谢律师。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稳,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是我越界了。”
他转过身,不再看秦溯,拿出钥匙,沉默地打开了公寓的门。
“合约期间,我希望你能遵守最基本的‘形象管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麻烦。至于其他……”他侧过头,留给秦溯一个冷硬的侧影,“是我多事了。”
说完,他径直走进公寓,没有关门,也没有再回头。
秦溯一个人僵在走廊里,看着洞开的房门和里面漆黑的客厅,刚才争吵的余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谢执最后那冰冷失望的眼神,像一根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赢了。
他用最伤人的话,成功地逼退了谢执。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反而觉得,胸口某个地方,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进了公寓。
客厅里没有开灯,主卧的门紧闭着。
这一次,隔开他们的,不再是一扇虚掩的门,而是一片冰冷的、名为“合约”和“越界”的真空地带。
秦溯回到次卧,没有开灯,直接把自己摔进了床里。黑暗中,他抬起那只被谢执用力攥过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和失控的力道。
还有谢执那句没有说完的话——“你他妈知不知道我差点……”
差点什么?
秦溯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而且,砸得彻彻底底。
那一夜之后,云璟府的公寓仿佛变成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冰窖。空气凝滞,连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都带着一股清冷的味道。
谢执彻底恢复了那个秦溯最初认识的、甚至比那时更冷的谢律师。他早出晚归,即使两人难得在公寓里碰面,他也目不斜视,仿佛秦溯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交谈仅限于最必要的、关于“合作”事务的通知,语气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情绪。
“明晚商会晚宴,礼服七点送到。”
“陈董下周三生日宴,需要准备礼物,清单发你邮箱。”
“下个月初有个慈善拍卖,需要你出席,行程已同步。”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秦溯心上,又冷又硬。
秦溯一开始还梗着脖子,用更拽更冷的态度怼回去,但谢执根本不予回应,直接无视。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秦溯憋屈得快要爆炸。他看着谢执那副冷冰冰、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口不择言而产生的悔意,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烦躁和失落取代。
那晚谢执在走廊里,布满血丝的双眼和失控攥住他手腕的力道,像烙印一样留在了他的记忆里,反复播放。他越来越确定,自己当时那些混账话,是真的伤到谢执了。
可他拉不下脸去道歉。
凭什么道歉?是谢执先管东管西,先越界的!他只是在维护自己的界限!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这种憋闷的情绪直接影响到了他的训练。他在赛道上变得急躁,判断屡屡失误,好几次差点酿成事故,把老张和工程师吓得够呛。
“溯哥,你最近状态不对啊?”老张忧心忡忡,“是不是……和谢律师吵架了?”
“没有!”秦溯像被踩了尾巴,反应激烈,“我跟他有什么好吵的!专心你的数据!”
老张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问。
就在这种低压氛围持续了快一周时,一个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门来。
这天早上,秦溯刚醒,就被老张一连串的夺命连环call吵醒,电话那头的声音急得变了调:“溯哥!出事了!你、你和谢律师上热搜了!”
秦溯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猛地坐起身点开社交媒体。
果然,热搜榜上赫然挂着一条——#秦溯谢执合约情侣#
后面还跟着一个“爆”字。
他手指有些发颤地点开话题,最上面是一个有几百万粉丝的娱乐八卦号发的长文,配了几张偷拍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但能认出是他和谢执。一张是慈善酒会那晚,他在阳台和那个纨绔子弟对峙,谢执过来揽住他的腰;另一张是前几天在摄影棚,谢执给他送文件,手搭在他后腰上,而他自己则脸色不豫。
文章的用词极其尖锐刻薄,直指他和谢执所谓的“情侣关系”根本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交易。文章声称,谢执为了争取罗斯柴尔德家族的遗产案代理权,需要塑造稳定深情的个人形象,而秦溯则因为近期陷入官司和赞助危机,急需资金和支持,两人一拍即合,签署了秘密“恋爱合约”,在公众面前扮演恩爱伴侣。文章还“合理”推测了合约的细节和价码,说得有鼻子有眼。
评论区更是炸开了锅。
【卧槽!真的假的?我就说怎么突然公开,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合约情侣?这也太恶心了吧!为了钱和案子,连感情都能买卖?】
【秦溯你赛车手的傲骨呢?居然为了钱卖身?脱粉了!】
【谢执平时一副精英范,背地里玩得这么花?利用职务之便潜规则?】
【难怪上次在赛车场谢律师那么“体贴”送饭,原来是演戏啊!吐了!】
【求扒合约细节!多少钱一个月啊?】
不堪入目的言论像潮水般涌来,秦溯看着手机屏幕,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手指冰凉。
不是因为被骂,而是因为这个爆料太准了!几乎戳破了他们之间最不堪的真相!
是谁?是谁泄露出去的?霍顿那边?还是……
他猛地抬头,看向主卧紧闭的房门。谢执应该也知道了。
就在这时,次卧的门被敲响了。
秦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沉声应道:“进来。”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果然是谢执。他已经穿戴整齐,西装革履,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他手里拿着平板电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冷肃。
“看到了?”谢执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嗯。”秦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我已经让法务部收集证据,准备起诉那个造谣的营销号和相关转发量大的KOL。”谢执语气冷静地部署着,像是在法庭上陈述策略,“另外,我需要你配合,发表一份声明,坚决否认合约关系,强调我们感情稳定。”
秦溯看着他这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迅速冷静处理、将所有人和事都纳入他掌控范围的样子,一股莫名的邪火夹杂着委屈猛地窜了上来。
“否认?怎么否认?”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人家照片拍得清清楚楚,分析得头头是道,我们拿什么否认?拿你那套‘形象管理’理论吗?”
谢执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他:“秦溯,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这件事处理不好,会影响我的案子,也会彻底毁掉你的职业生涯和车队声誉。”
“又是你的案子!又是车队声誉!”秦溯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影响’和‘声誉’来衡量?!那我们之间呢?!除了这张该死的合约,还有什么?!”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秦溯心脏狂跳,他没想到自己会问出这样的话。他在期待什么?期待谢执否认?期待他说点什么?
谢执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但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沉寂的冰海。
他推了推眼镜,避开了秦溯那个近乎质问的问题,重新回到“正题”:“现在最重要的是危机公关。声明稿我的助理稍后会发给你,你看一下,如果没有问题,中午之前发布。”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冷硬:“另外,在这件事平息之前,我们可能需要增加一些‘必要’的互动,以平息舆论。具体安排,我会让助理通知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次卧,并轻轻带上了门。
没有回答。
没有解释。
只有更冰冷的“安排”和“通知”。
秦溯看着重新关上的门,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坐回了床上。他抬手捂住脸,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哽咽的低吼。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谢执会因为这条热搜而慌乱?期待他会因为被戳破真相而对他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同?
还是期待他能否认那个“合约”,哪怕只是骗骗他?
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热搜上的谩骂和质疑如同冰冷的潮水,而谢执方才那公事公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则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承认的地方。
原来,比被全世界误解更难受的,是那个你或许还在意的人,亲手用冷漠,将你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温情,也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