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敲打着车间顶棚。维修车间里灯火通明,与窗外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之前的凝重和绝望被一种紧迫的、带着希望的忙碌所取代。
秦溯依旧紧紧攥着谢执的手腕,仿佛一松开,眼前这个人和他带来的转机就会消失。谢执任由他抓着,没有催促,也没有挣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稳的山,无声地承受着秦溯所有翻涌的情绪。
老张和其他几个核心队员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但眼底都重新燃起了光亮。谢律师带来的那个文件袋,像是一道刺破乌云的阳光。
最终还是谢执先动了动被抓住的手腕,语气平静无波:“秦溯,先松手。证据需要尽快整理,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音将秦溯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秦溯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指尖还残留着谢执手腕皮肤微凉的触感。他别开脸,胡乱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些力量。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老张等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都愣着干什么?老张,立刻召集技术部和法务开会!把这些证据过一遍,拟定申诉材料!”
“是!溯哥!”老张精神一振,立刻带着人忙活起来。
车间里瞬间充满了嘈杂而有序的声响,打印机的嗡鸣,键盘的敲击,以及队员们压低了声音的讨论。希望重新注入,让整个空间都活了过来。
秦溯则拿起谢执带来的那个文件袋,走到旁边一张相对干净的工作台前,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文件,一页页仔细翻看。越看,他心头那股对谢执的愧疚就越深,同时也对启明资本和黑豹车队的无耻行径感到怒火中烧。
谢执没有离开,他走到秦溯身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偶尔在他对某些法律术语或证据链逻辑提出疑问时,言简意赅地给出精准的解释。
“这笔资金的流向,通过空壳公司多层转移,很隐蔽。”
“通讯记录的时间点,与数据泄露的关键节点高度吻合。”
“诉讼策略上,可以同时提起不正当竞争和商业秘密侵权……”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逻辑清晰,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迷雾,直指核心。秦溯听着,不时点头,偶尔提出自己的想法。两人头挨着头,站在工作台前,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布满工具和零件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争吵、猜忌、冰冷的对峙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而现在,他们却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前所未有地靠近,甚至配合默契。
周围的队员们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不敢打扰这难得的一幕。他们能感觉到,溯哥和这位谢律师之间的气氛,似乎和之前那种浮于表面的“恩爱”完全不同了。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与和谐。
忙碌持续到深夜。初步的申诉材料框架已经搭好,证据也整理归类完毕。老张等人脸上带着疲惫,却更多的是兴奋和干劲。
“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溯哥,谢律师,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老张看着眼里布满血丝的秦溯,忍不住劝道。
秦溯也确实感到一阵阵头晕目眩,是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后的虚脱。他点了点头,看向一直陪在旁边的谢执。谢执的脸色也比平时更苍白些,显然也是耗费了不少心力。
“走吧。”秦溯对谢执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缓和。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车间,雨已经完全停了,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夜空被雨水洗过,零星挂着几颗寒星。
回云璟府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充满隔阂和对抗,而是一种大战将至的、带着些许疲惫的平静。
回到公寓,秦溯脱下被雨水和汗水浸得半湿的外套,看着谢执走向书房的身影,犹豫了一下,开口叫住他:“喂。”
谢执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谢谢。”秦溯别别扭扭地说出这两个字,耳根有些发热。他很少对人说谢谢,尤其是对谢执。
谢执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眼镜,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秦溯看着他走进书房关上门,自己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心里那点别扭劲儿还没过去。他踱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鬼使神差地,他拿出了一块老姜和一小袋红糖。
谢执有胃病,今天又熬到这么晚,还淋了点雨……
他笨手笨脚地洗姜、切片,然后对着灶具发呆。他只会煮泡面和煎蛋,煮姜茶这种精细活儿,有点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折腾了半天,锅里的水终于翻滚起来,姜片在里面沉沉浮浮,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辛辣又带着甜香的气息。他尝了一口,被辣得直吐舌头,又手忙脚乱地加了两大勺红糖。
最后,他端着一碗颜色深浓、冒着可疑热气的“姜茶”,走到书房门口,再次敲响了门。
这次,门很快就被打开了。谢执似乎正准备继续工作,手里还拿着份文件。他看着门口端着碗、表情有些局促的秦溯,目光落在那碗颜色浓郁的液体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咳……那什么,”秦溯把碗往前一递,语气依旧硬邦邦的,眼神却飘忽不定,“驱驱寒,别……别又胃疼。”
谢执看着那碗卖相实在不敢恭维的姜茶,又看看秦溯那副明明关心人却偏要摆出凶巴巴样子的别扭神情,沉默了足足好几秒。
然后,在秦溯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或者嘲讽的时候,谢执伸出手,接过了那只碗。
碗壁传来的温度有些烫手,就像眼前这个人的关心一样,直接,笨拙,却滚烫。
“谢谢。”谢执低声说,声音比刚才回应秦溯道谢时,要清晰和温和得多。
秦溯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浑身一松,又像是被这句“谢谢”弄得更加不自在,胡乱地摆摆手:“赶紧喝,凉了就没用了!”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迅速溜回了自己的次卧。
书房门口,谢执端着那碗颜色可疑的姜茶,看着秦溯仓皇逃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碗里那浓稠的、散发着过分甜腻和辛辣气息的液体。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端起碗,送到唇边,小心地喝了一口。
味道很怪。姜味过于猛烈,糖又放得太多,几乎盖住了一切。
但是,一股暖流却顺着食道,缓缓滑入胃中,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疲惫。
他端着碗,靠在门框上,看着次卧紧闭的房门,向来冷静无波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却又真实存在的笑容。
如同云层缝隙中,偶然漏下的一缕月光。
冰凉,却温柔。
秦溯几乎是逃回次卧的,后背紧紧抵着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比他在赛道上做出最惊险的超车动作时跳得还要厉害。
谢执接过了那碗姜茶,他还说了“谢谢”。
黑暗中,他仿佛还能感受到谢执接过碗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手背的微凉触感。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甩出去。不就是一碗姜茶吗?至于吗秦溯!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出息!
他冲进浴室,用冷水狠狠冲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颊泛红、眼神闪烁、一副没经过世面毛头小子模样的自己,更加气闷。
可心底那股陌生的、酥酥麻麻的悸动,却像藤蔓一样,顽强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这一夜,秦溯睡得极其不踏实。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谢执在书房里看着他,目光深沉地说“值得”,一会儿是谢执在雨夜的车间里,拂开他额前湿发的温柔指尖,最后画面定格在谢执端着那碗姜茶……
第二天早上,秦溯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厨房隐约传来的动静吵醒的。他顶着两个黑眼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磨蹭了半天才推开次卧的门。
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愣愣地看向厨房。只见谢执居然系着那条崭新的、与整个厨房冷硬风格格格不入的浅灰色围裙,背对着他,正在灶台前忙碌着。平底锅里煎着鸡蛋和培根,旁边的吐司机“叮”一声弹出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谢执挽起袖子的手臂和专注的侧影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这一幕,莫名有种居家的温馨感。
秦溯僵在门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谢执下厨?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靠咖啡和精英范活着的谢大律师?
谢执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身来。他今天没戴眼镜,少了些许锐利,眉眼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柔和。他看到呆立在门口的秦溯,神色如常地开口:“醒了?早餐马上好。”
语气自然的,仿佛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共进早餐。
秦溯喉咙有些发干,含糊地“嗯”了一声,慢吞吞地挪到餐桌边坐下。他看着谢执将煎好的鸡蛋培根和烤吐司装盘,甚至还热了两杯牛奶,动作算不上熟练,但足够有条不紊。
当谢执将一份早餐推到他面前时,秦溯看着盘子里形状完美、边缘焦黄的煎蛋,再看看对面坐下、姿态优雅地拿起刀叉的谢执,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笼罩了他。
这太诡异了。
“车队那边,申诉材料已经正式提交给赛事组委会了。”谢执切下一小块培根,动作斯文,语气平淡地开启话题,仿佛昨晚那碗姜茶和那个模糊的笑容从未发生,“舆论也开始发酵,几家主流媒体都跟进报道了黑豹车队涉嫌不正当竞争。”
“哦。”秦溯拿起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煎蛋,食不知味,“动作挺快。”
“嗯。”谢执应了一声,抬眼看他,“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去基地。盯着后续,准备可能的诉讼材料。”秦溯低头啃着吐司,不敢看谢执的眼睛。这对话太日常了,日常得让他心慌。
“好。”谢执点点头,没再多问。
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餐。只有刀叉偶尔碰撞盘子的轻微声响,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餐桌上,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香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又微妙的气氛。
秦溯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对面的谢执。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安静,细嚼慢咽,下颌线条流畅优美。没有了金丝眼镜的遮挡,他那双凤眼显得更加深邃,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心脏又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秦溯猛地灌了一大口牛奶,试图压下那股莫名的躁动。
“那个……”他放下杯子,终于忍不住,有些别扭地开口,“姜茶味道怎么样?”
问完他就后悔了!这他妈是什么蠢问题!
谢执切食物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落在秦溯微微泛红的耳根上,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味道很……”他似乎在斟酌用词,停顿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两个字,“……独特。”
独特?
秦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什么好评价,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道:“不爱喝下次就别喝!”
谢执看着他这副炸毛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道:“今天气温低,出门多穿点。”
又是这种仿佛随口一提,却带着细微关切的语气。
秦溯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别扭和躁动都被对方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平静给化解了。他闷闷地“嗯”了一声,埋头继续吃饭,心里却像是被小猫爪子轻轻挠着,又痒又麻。
这顿早餐,在一种极其“普通”又极其“不普通”的氛围中结束了。
谢执起身收拾餐具,动作依旧从容。秦溯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系在腰间的围裙带子,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那个围裙,还挺适合你。”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谢执收拾的动作停了下来。
秦溯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他妈的他在说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然后,谢执缓缓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一个盘子,目光落在秦溯那张恨不得埋进桌子底下的脸上,眉梢微挑,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清晰的戏谑:“是吗?谢谢夸奖。”
秦溯:“……”他感觉自己头顶快要冒烟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我、我去基地了!”
说完,再次上演落荒而逃。
看着那个几乎是夺门而出的背影,谢执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围裙,又想起刚才秦溯那副窘迫又可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清朗的,带着愉悦气息的笑声,在洒满阳光的餐厅里,轻轻回荡。
而逃进电梯的秦溯,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抬手捂住了依旧发烫的脸。
完了,他好像真的彻底栽了。
而且,这一次,好像是他主动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