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引擎发出近乎悲鸣的咆哮,载着秦溯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撕裂城市清晨尚且温吞的空气。风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的脸颊,却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混杂着愤怒、焦虑和某种尖锐刺痛的火焰。
技术泄密!赛季关键!可能完蛋!
老张绝望的声音和谢执那张冷静的脸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
“需要我帮忙吗?”
谢执那句看似关切的话,此刻在秦溯听来,充满了虚伪和算计。帮忙?帮什么忙?是帮他坐实泄密的罪名,还是帮他这个“合约男友”更好地扮演绝望无助,以衬托他谢大律师的运筹帷幄和“深情”形象?
怀疑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将书房里那点刚刚建立的脆弱信任绞杀得粉碎。他想起谢执与那些赞助商代表谈笑风生的样子,想起谢执对车队事务看似不经意的“关心”,甚至想起那本日记,是否那也是精心设计的一环,为了软化他,让他放松警惕?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他以为自己窥见了真相,触摸到了谢执冰冷外壳下或许残存的一点真心,却没想到,转眼就可能坠入另一个更深的、更不堪的陷阱。
“操!”他怒吼一声,将油门拧到极限,机车在空旷的郊区公路上狂飙,速度表指针危险地逼向红色区域。他需要速度,需要这种无限接近失控的边缘感来麻痹自己,来证明他还活着,还能掌控些什么。
与此同时,云璟府公寓内。
谢执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个身影骑着机车绝尘而去,最终消失在街角。他眉头紧锁,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沉难辨。
秦溯最后那个冰冷的眼神和充满疏离的话语,像一根细针,扎在他心上某个始料未及的位置。他几乎能猜到秦溯此刻在想什么,怀疑,不信任,将车队危机与他联系在一起。
这很合理。谢执冷静地想。在秦溯的视角里,他确实有动机,也有机会。
但胸口那股沉闷的滞涩感,却并非源于被误解的愤怒,而是另一种更陌生的情绪,一种看到那双刚刚对他卸下些许防备的眼睛,重新筑起更高、更冷围墙时,所产生的无力感。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效率,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李助,帮我查两件事。第一,溯光车队近期核心技术人员及接触过保密数据的相关人员名单,尤其是与‘黑豹’车队有可能关联的。第二,前几天去车队参观的那几家意向赞助商,特别是‘启明资本’的背景,深挖一下,看看他们近期有没有异常的资金流动或人员接触。”
“好的,谢律师。另外,罗斯柴尔德先生那边发来了会议邀请,关于案子的下一步……”
“先推后。”谢执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优先处理我刚才说的事情,尽快给我结果。”
挂了电话,谢执依旧站在窗前。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城市照耀得一片明亮,却无法照亮他眼底的深沉。
他习惯掌控一切,习惯用理智和算计铺平道路。但秦溯,永远是他计划里那个最大的变数,一颗横冲直撞、能轻易搅乱所有棋局的流星。
而现在,这颗流星,似乎正拖着愤怒的尾焰,再次试图脱离他的轨道。
车队基地,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秦溯一脚踹开会议室的门,里面坐满了愁云惨淡的工程师和管理层。老张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又像是看到了绝望的源头,表情复杂。
“查得怎么样?”秦溯声音沙哑,直接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带着审视的压力。
负责技术的副总擦了擦额头的汗:“溯哥,内部初步排查没有发现明显漏洞。权限日志、访问记录都正常。接触过完整数据的人,都是跟了车队多年的老伙计,按理说不应该。”
“不应该?”秦溯冷笑一声,“那黑豹车队是凭空想象出和我们一样的数据?还是他们请了预言家?”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赞助商那边呢?”秦溯的目光转向老张,“那天来的人,都核实过了吗?”
老张脸色发白:“都、都核实了背景,暂时没发现问题。就是启明资本带来的那个助理,当时问的问题特别细,几乎涉及到核心参数的调整逻辑,当时我还觉得他们挺专业的……”
启明资本。
秦溯的心脏猛地一沉。他记得,那天谢执和启明资本的那个代表,相谈甚久。
怀疑的藤蔓瞬间收紧了绞索。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继续查!内部外部,一个都不准放过!”他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把所有监控录像,尤其是那几天的,全部调出来,一帧一帧地给我看!还有,接触过数据的所有人,包括我,包括老张,包括……”他顿了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包括任何有可能接触到信息的、外来的人员,全部列入排查范围!”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大步离开了会议室。他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充满失败和猜忌气味的地方。
他独自一人走到空旷的维修车间,看着那辆被拆解了一半、等待着新套件的赛车,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靠在冰冷的车身上,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臂弯里。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他刚刚觉得或许可以试着再去相信一次的时候?谢执……你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是愤怒,是委屈,还是被再次愚弄的伤心?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接下来的两天,车队基地被一层厚厚的阴云笼罩。技术排查毫无进展,内部人心惶惶,外部舆论在黑豹车队“巧合”发布新技术后,也开始出现对溯光车队创新能力的质疑。老张急得嘴角起泡,工程师们熬夜反复核对数据,试图找出任何可能的漏洞或内部疏忽,但一切都是徒劳。
秦溯几乎住在了基地,不眠不休,眼睛熬得通红,脾气也暴躁到了极点。他像一头困兽,在维修车间和会议室之间来回踱步,拒绝所有人的安慰和靠近,尤其是来自某个人的。
谢执打过两次电话,他都直接挂断了。发来的短信,他也只看不回。那条冷静询问进展并表示可以提供法律支援的信息,在他眼里更像是猫哭耗子。他甚至吩咐下去,任何与谢执或恒诚律师事务所有关的人,一律不准放进基地。
他在用最幼稚也最决绝的方式,筑起防线,抵御着那个可能存在的、来自最亲密之人的背叛。
第三天晚上,天阴沉得厉害,闷雷在云层中翻滚,预示着又一场暴雨。秦溯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维修车间里,对着那辆残缺的赛车发呆。失败的阴影和挥之不去的猜忌,像两只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
难道车队这个赛季,真的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葬送掉?他五年的心血,兄弟们的期望……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依然是谢执。秦溯烦躁地想要再次挂断,手指却在触碰到红色按键前顿住了。因为这次,谢执发来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份加密文件,以及紧随其后的一条简短信息:“启明资本项目经理赵辉,与黑豹车队技术顾问王锐,存在非正常资金往来。证据链初步完整。文件密码你生日。”
秦溯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呼吸一滞。
他死死盯着那条信息,仿佛要透过屏幕看穿发送信息的人。这是什么?新的把戏?欲擒故纵?还是真的?
理智告诉他这可能是更精密的陷阱,但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颤抖的手指,点开了那个加密文件,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文件解锁,里面是几份清晰的银行流水截图、通讯记录分析报告,甚至还有几张模糊但能辨认出人像的会面照片。证据直指启明资本的那个项目经理赵辉,通过一个海外空壳公司,分多次向黑豹车队的技术顾问王锐转移了大笔资金,时间点恰好就在他们参观车队之后不久。
逻辑清晰,证据确凿。
不是谢执,真的不是他。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瞬间劈散了所有盘踞的猜忌和愤怒,只剩下巨大的、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荒谬感和迟来的钝痛。
他误会他了。
在他用最恶意的念头揣测他、用最冰冷的态度对待他的时候,谢执却在不动声色地、用他自己的方式,替他查清了真相。
那本日记,或许真的只是意外。那些关怀,或许并非全是演技。那个在书房里坦诚一切、说着“值得”的谢执……或许,是真的。
雨水终于倾盆而下,哗啦啦地砸在车间的金属顶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秦溯握着手机,站在原地,任由窗外电闪雷鸣,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比被背叛更难受的,是误解了一个或许真心待你的人。
就在这时,车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以及老张有些惊慌的声音:“谢、谢律师?您怎么来了?溯哥他……”
秦溯猛地抬头,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门,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雨中,车门打开,谢执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从车上下来。他依旧穿着挺括的西装,身形挺拔,雨水在伞面上溅开水花,昏黄的路灯将他周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
他怎么会来?
秦溯下意识地想躲,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谢执已经推开车间虚掩的门,走了进来。他收起雨伞,水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目光扫过空旷的车间,最后精准地落在了站在赛车旁、脸色苍白、眼神复杂的秦溯身上。
车间里只亮着几盏工作灯,光线昏暗,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雨声喧嚣,衬得车间内愈发寂静。
谢执一步步走近,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他在秦溯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质问,没有不满,甚至没有一丝被误解的委屈。
他只是看着他,然后,将手里拿着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到了秦溯面前。
“这是更详细的证据原件和初步的法律分析。”谢执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冷静,“足够你们向赛事组委会提起正式申诉,并对启明资本和黑豹车队提起诉讼。”
秦溯低头看着那个文件袋,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没有接。
谢执也没有收回手,只是维持着递出的姿势,继续说道:“我已经联系了相熟的商业调查记者,舆论方面,可以引导向对方恶意竞争。另外,如果你们需要,恒诚可以代理这起诉讼,确保……”
“为什么?”秦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谢执,“为什么帮我?”
谢执迎着他的目光,镜片后的眼眸深邃如古井,不起波澜。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我说过,不仅仅是为了案子。”
还是那句话。但在此刻,却有了截然不同的分量。
秦溯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愧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害怕去深究的悸动,汹涌地席卷而来。他看着谢执那张近在咫尺的、冷静自持的脸,看着他递过来的、足以拯救车队的文件,所有筑起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猛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接文件袋,而是一把抓住了谢执拿着文件袋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谢执都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对不起……”秦溯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眼圈红得厉害,“我他妈就是个混蛋!”
他死死攥着谢执的手腕,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雨水顺着车间未关严的门缝飘进来,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让他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谢执看着他这副样子,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悔恨和痛苦,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心疼。
他没有挣脱秦溯的手,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抬起来,拂开了秦溯被雨水打湿、黏在额前的一缕碎发。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温柔。
“先解决问题。”谢执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野兽,“其他的,以后再说。”
雨,还在下。
车间里,两人一站一立,手紧紧相连。
一个满身狼狈,悔恨交加。一个冷静依旧,却悄然展露了坚冰下的温柔。
误解的坚冰,在证据和这场不期而至的雨夜中,开始真正地、加速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