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带着熬夜后特有的沉滞感,混合着书籍纸张的淡香和谢执身上那丝清冽的气息。窗帘紧闭,只留一盏书桌上的台灯,在昏暗的空间里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秦溯站在书房中央,有些手足无措。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演戏”状态下,主动踏入这个空间。这里比客厅更私人,也更具有谢执的印记——整面墙的书柜,分门别类塞满了法律、经济、甚至还有一些哲学和文学的书籍;宽大的实木书桌上文件堆放整齐,电脑屏幕还停留在某个复杂的案件分析界面。
谢执没有坐回书桌后,而是走到旁边一张用于会客的小沙发旁,拿起放在上面的西装外套,动作略显疲惫地搭在沙发扶手上,然后才转向秦溯,指了指另一张单人沙发:“坐。”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没了昨晚的激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
秦溯依言坐下,身体依旧紧绷。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又松开。开场白在脑子里盘旋了好几遍,却都觉得不合适。
最终还是谢执先开了口,他走到书桌边,拿起烟盒,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摩挲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那本日记,”他声音低沉,“是搬过来收拾东西时,不小心混进你衣柜抽屉的,不是故意让你看到。”
这是一个解释。一个撇清“算计”嫌疑的解释。
秦溯抬起头,看着谢执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的侧脸轮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哦。”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台灯的光晕里,细小的尘埃缓缓浮动。
“当年……”秦溯深吸一口气,终于找到了切入的话题,声音艰涩,“你家里……给你很大压力?”
谢执摩挲香烟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微微侧头,看了秦溯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卸下防备后的坦然。
“嗯。”他应了一声,没有过多渲染,只是陈述事实,“父亲希望我接手家族律所,并且认为一段‘强强联合’的婚姻是必要的助力。当时有几个不错的选择。”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秦溯能想象到其中的刀光剑影。谢执那样的家庭,所谓的“选择”和“助力”,背后是怎样的利益交换和冰冷算计。
“所以你就……选了我?”秦溯忍不住带上了点嘲讽,但语气比起之前的尖锐,已经软化了很多,“用那种方式把我推开?”
谢执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他,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得像夜海:“那是当时我能想到的,对你影响最小的方式。”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更低了些:“秦溯,那时的你,像一团火,明亮,灼热,你的世界里只有赛道、速度和输赢。纯粹得让人羡慕,也让人不敢靠近。我那些家族里的龌龊,律所里的倾轧,还有那些关于联姻的谈判……每一样,都可能玷污你那团火,或者,被你那团火烧成灰烬。”
他轻轻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告诉你真相?然后呢?看着你为了我跟家里闹翻?还是看着你放弃你视若生命的赛车,陪我陷入那些无休止的麻烦里?我做不到。”
“你怎么知道我就做不到?!”秦溯忍不住反驳,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甘,“你问都没问过我!就替我做了决定!”
“因为我知道你。”谢执看着他,目光锐利而悲伤,“当时的你,会为了我冲动,会为了我不顾一切,但那之后呢?当你发现我的世界并不像赛车那样非黑即白,当你发现你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踩下油门就能解决的对手,当你因为我而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的时候……秦溯,怨恨和疲惫,会慢慢磨掉所有的爱意。我宁愿你干脆地恨我,至少那份恨是纯粹的,强烈的,能让你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跑。”
秦溯怔住了。
他从未从谢执的角度去思考过这些问题。他一直以为分手是谢执的单方面抛弃和背叛,却从未想过,在谢执的考量里,竟然处处都是关于他的“未来”和“纯粹”。
这是一种怎样扭曲又深沉的爱?
用推开的方式保护,用决绝的姿态成全。
秦溯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尖发酸。他低下头,不想让谢执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表情。
“那……现在呢?”他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为什么又用那种方式把我绑回来?”
谢执沉默了片刻,将指间那支未点燃的烟放回了烟盒。他走到秦溯对面的沙发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
“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案子,对我很重要。”谢执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多了一丝坦诚,“不仅仅是因为它能带来的声望和资源,更因为它涉及一些我一直在追查的东西。我需要这个案子的代理权,而一个稳定、正面的个人形象,是拿下它的关键筹码之一。”
他看向秦溯,目光坦诚:“遇到你,是意外,也是契机。我知道用合约捆绑你,手段卑劣。但我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我需要你,秦溯。不仅仅是为了那个案子。”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秦溯心上。
不仅仅是为了案子。
那还为了什么?
秦溯猛地抬起头,撞进谢执那双不再掩饰、带着复杂情绪和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渴望”的眸子里。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是为了重新靠近他。
用这种笨拙的、甚至有些可恨的方式,制造交集,将他重新拉回自己的世界。
只是因为,五年过去了,他依然无法放手。
书房里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不再充满对抗和隔阂,而是流淌着一种无声的、汹涌的情感。
窗外的天光越来越亮,一丝晨曦顽强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光明,终究是无法被完全阻挡的。
秦溯看着那道越来越亮的光,又看看眼前这个褪去所有伪装、将最不堪也最真实的动机摊开在他面前的男人。
恨吗?
好像恨不起来了。
怨吗?
似乎也失去了理由。
剩下的,只有一片被真相洗礼过后,荒芜而又孕育着新生的大地。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看着谢执,很轻很轻地问:“……值得吗?”
为了一个可能无法挽回的人,布下这样一场局,背负可能的怨恨和指责。
谢执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值得。”
没有犹豫,没有解释。
只有两个字,重逾千斤。
秦溯的心脏,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破土而出的暖意。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微小,却是一个真切的、五年未见的弧度。
这场发生在破晓时分的书房谈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但它所撬动的,却是横亘在两人之间,长达五年的、坚不可摧的冰山。
冰山并未瞬间融化。
但第一道裂痕,已经足够让阳光照进去了。
书房里的谈话像一场高强度的心理手术,剖开了五年的脓疮,也带来了短暂的空茫和尴尬。
当秦溯和谢执前一后走出书房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洒满了客厅。两人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恨意消弭了,隔阂并未完全消失,但某种坚冰一样的东西确实融化了,留下湿漉漉的、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地面。
“我去做点吃的。”谢执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有些不自然,转身走向厨房。他显然不常做这件事,打开冰箱的动作都带着一丝生疏。
秦溯看着他的背影,“嗯”了一声,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慢吞吞地跟了过去,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谢执对着冰箱里琳琅满目的食材略显无措的样子。
“有面包和鸡蛋。”秦溯忍不住出声提醒,声音还有点哑。
谢执动作顿了一下,从善如流地拿出吐司和鸡蛋,然后又看着灶具,似乎在研究怎么开火。
秦溯看着他这副与法庭上叱咤风云形象截然不同的笨拙,心里那点别扭奇异地消散了些,甚至有点想笑。他走过去,挤开谢执,动作算不上温柔地接过锅铲:“起开,笨手笨脚的,别把厨房点了。”
谢执被他挤到一边,也没生气,只是推了推眼镜,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看着秦溯动作熟练地热锅、放油、打鸡蛋,滋滋的油声和食物的香气很快充满了厨房,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秦溯专注的侧脸和微微汗湿的额角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谢执的目光落在上面,久久没有移开。
一顿简单甚至有些煎糊了的早餐,在一种近乎诡异的安静中完成。两人坐在餐桌两边,默默地吃着。
没有针锋相对,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刻意的亲近。就像两个刚刚经历过暴风雨、暂时休战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共处一室的可能性。
“咳,”秦溯清了清嗓子,试图找点话题,“那个……罗斯柴尔德的案子,很麻烦?”
谢执抬眼看他,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但还是回答道:“嗯,涉及跨国遗产法和几个信托基金,对手也很强。”
“哦。”秦溯点点头,扒拉了一下盘子里的鸡蛋,“那……你能赢吗?”
谢执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关心,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尽力。”
又是一阵沉默。
秦溯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他埋头猛吃,只想赶紧结束这尴尬的早餐。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老张。
秦溯如蒙大赦,立刻接起:“喂?老张?”
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却不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反而带着一种压抑的焦急和沉重:“溯哥……你在哪儿?方便说话吗?”
秦溯心里一沉,放下了筷子:“我在家,你说。”
“车队……出事了。”老张的声音带着颤音,“我们新研发的那个核心空气动力学套件的数据可能泄露了。”
“什么?!”秦溯猛地站起身,脸色骤变,“怎么回事?!”
谢执也放下了手中的餐具,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是‘黑豹’车队!”老张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他们今天刚刚发布的新车技术解析,里面的几个关键数据和设计思路,跟我们还在保密阶段的套件几乎一模一样!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秦溯的脑子“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那个套件是他们车队这个赛季翻身的关键,投入了巨额的资金和人力,是老张和工程师们没日没夜熬出来的心血!
“内部排查了吗?接触过数据的人都有谁?!”秦溯声音冷得像冰。
“正在查!但范围不小,工程师、数据分析师,甚至前段时间来参观过的几个意向赞助商代表和他们带的人,都有可能!”老张的声音带着绝望,“溯哥,如果真是泄密,我们这赛季就完了!不仅投入打水漂,还可能面临技术侵权的诉讼!”
秦溯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赞助商代表?他猛地想起前几天,谢执来车队“探班”时,确实和几位意向赞助商相谈甚欢……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谢执。
谢执正看着他,眉头微蹙,显然从他和老张的对话中听出了端倪。他开口,声音沉稳:“出什么事了?”
秦溯看着他那张依旧冷静、甚至带着关切的脸,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刚刚在书房里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弱的信任和暖意,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会是……他吗?
为了那个该死的案子,为了维持他“稳定伴侣”的形象,甚至为了更直接的利益交换?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生。
秦溯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对着电话那头的老张,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失望:“我马上过去。”
他挂了电话,没再看谢执一眼,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要往外冲。
“秦溯。”谢执站起身,叫住他。
秦溯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需要我帮忙吗?”谢执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依旧平静。
帮忙?
秦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自嘲的笑。
“不用了,谢大律师。”他声音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你管好你的案子就行。车队的事,不劳费心。”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将刚刚升起的那点熹微晨光,和那个站在餐厅里、眉头紧锁的男人,彻底甩在了身后。
刚刚缓和的关系,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队危机和扎根心底的怀疑,再次急转直下,坠入更深的寒冬。
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而摧毁它,只需要一个猜忌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