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舞像在秦溯脑子里按下了单曲循环,每一个细节都在不断回放。谢执收紧的手臂,近在咫尺的呼吸,暗沉汹涌的眼神,还有最后那戛然而止的撤离。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晚宴后半程,秦溯几乎全程魂不守舍,机械地跟着谢执,应付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不敢再看谢执,却又控制不住地用眼角余光去瞥他。谢执已经恢复了惯常的从容,与人谈笑风生,仿佛舞池里那个瞬间失控的人只是秦溯的幻觉。
这种反差让秦溯更加烦躁。他需要酒精,需要什么东西来麻痹这过于活跃的神经和失控的心跳。
他溜到自助餐台,接连灌了好几杯香槟。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激,却无法浇灭心底那股无名火和莫名的空虚。
谢执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眉头微蹙:“少喝点。”
又是这种管束的语气!
放在平时,秦溯肯定要炸毛反驳。但此刻,酒精让他的胆子肥了不少,也让他心底那点委屈和叛逆无限放大。他抬起眼,眼神因为酒意而显得有些迷蒙,带着挑衅看向谢执:“怎么?谢大律师连我喝多少都要管?这也是合约条款之一?”
谢执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睛,眸色深了深,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不希望你明天头疼影响状态。”
“状态?什么状态?继续陪你演戏的状态吗?”秦溯嗤笑一声,又拿起一杯酒,“放心,我敬业得很,就算喝挂了,也能爬起来跟你扮演恩爱……”
他的话没说完,手腕却被谢执抓住。
“别喝了。”谢执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我们该回去了。”
“回哪儿去?”秦溯甩开他的手,身体因为酒精和情绪而微微晃动,“回那个冷冰冰的、除了合约什么都没有的‘家’?”
“秦溯。”谢执叫他的名字,语气里带上了警告的意味。
“怎么?我说错了吗?”酒精彻底瓦解了秦溯的理智和防线,那些压抑了许久的、从发现日记开始就不断累积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谢执,你告诉我,除了这张破合约,我们之间到底还剩下什么?!”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引来了周围一些好奇的目光。
谢执脸色微沉,上前一步,几乎是半强制性地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宴会厅外带:“你喝多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我没喝多!”秦溯挣扎着,但谢执的力道很大,他根本挣脱不开,只能被他半搂半抱地带离了喧嚣的宴会厅,塞进了等候的车里。
车厢内空间狭小,空气凝滞。秦溯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胸口剧烈起伏。酒精和愤怒让他头脑发热,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异常清醒地知道,有些话,他今天必须问出来。
回到公寓,谢执刚关上门,秦溯就猛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红着眼睛瞪着他:“那本日记是什么意思?”
谢执正准备脱外套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看向秦溯,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你翻我东西?”
“它就在我的衣柜抽屉里!”秦溯梗着脖子,“是你故意放在那里的吧?啊?让我看看你当年有多‘深情’?还是想让我愧疚?觉得当年错怪你了?!”
谢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深邃难辨,让秦溯心里一阵发毛。
“说话啊!”秦溯被他这沉默激得更加暴躁,“你不是最能言善辩吗?告诉我啊!当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联姻,什么责任,你他妈把我当傻子一样瞒着!然后就用一句‘我们不合适’把我打发了?!谢执,你他妈就是个懦夫!”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了出去。
谢执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看着秦溯,那双总是冷静无波的眸子里,终于翻涌起清晰的、压抑不住的痛楚和怒意。
“懦夫?”他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秦溯,那你告诉我,当年那个只知道赛车、脑子里除了速度和输赢装不下其他东西的你,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用?”
他一步步逼近秦溯,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你能帮我对抗家族?能帮我摆脱联姻?还是能放下你的赛车,陪我一起面对那些龌龊的算计和无休止的压力?”
“我……”秦溯张了张嘴,却被问得哑口无言。当年的他,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眼里只有赛道和冠军,确实从未想过谢执的世界里还有这些复杂和阴暗。
“你不能。”谢执替他回答了,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嘲弄,“你只会觉得烦,觉得我变了,变得世故,变得不可理喻。然后像只被惊扰的刺猬,竖起全身的刺,把我推得更远。”
“所以你就选择了一刀两断?用那种方式?!”秦溯声音发颤,眼圈红得更厉害,“你甚至连一个解释都不屑给我!”
“因为那是当时对你伤害最小的方式!”谢执猛地打断他,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一把扯下自己的领带,扔在沙发上,像是要挣脱某种束缚,“让你恨我,总比让你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跟着我一起痛苦要好!”
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错着。
秦溯怔怔地看着谢执,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他卸下所有冷静伪装后露出的、真实的痛苦和或许一直存在的,他从未读懂过的保护欲。
酒精带来的眩晕和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巨大的震撼。
原来是这样吗?
当年的不解释,当年的冷漠,甚至那本“不小心”被他发现的日记背后藏着的,竟然是这个原因?
不是不爱了,是太爱了,爱到宁愿被他恨,也不愿他受到一丝一毫的牵连和伤害?
这个认知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溯的心上,砸碎了他五年来所有的怨恨和委屈,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酸涩和铺天盖地的心疼。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强大、实则独自背负了太多的男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执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平复下翻涌的情绪,重新戴上那副冷静的面具,转身走向书房。
“很晚了,去休息吧。”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落寞。
秦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房门后,缓缓滑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了膝盖。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没有争吵。
只有冰凉的液体,无声地浸湿了裤子的布料。
他好像真的错怪他了。
整整五年。
秦溯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
眼泪早已干涸,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痕迹。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和胸腔里那片被真相碾过后、空茫又酸涩的疼痛。
谢执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心里来回拉扯。
“让你恨我,总比让你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跟着我一起痛苦要好。”
所以,那五年的怨恨,那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那些被他视为背叛和算计的冰冷细节……原来都指向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不是不爱,是太爱。
爱到宁愿独自背负一切,宁愿被他视为仇敌。
这个认知太过沉重,沉重到秦溯几乎无法呼吸。他想起重逢以来谢执的种种——用合约捆绑他,用手段逼他就范,看似冷酷无情,却又在细节处留下痕迹:满柜的合身衣物,高烧时的沉默照顾,舆论风暴中的果断保护,还有那本“不小心”被他发现的日记……
这一切,难道都是谢执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甚至有些偏执地,试图重新靠近他?
这个念头让秦溯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他抬起头,看向书房那扇紧闭的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仿佛谢执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该怎么办?
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维持着这该死的合约关系,直到十三个月期满,然后再次分道扬镳?
还是……
一个疯狂的、他之前绝不敢想象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悄然钻了出来。
他还能再相信谢执一次吗?
还能再把那颗破碎过的心,交出去吗?
恐惧和犹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勇气。五年前的伤痛太深,即使知道了真相,那道疤痕也依然狰狞。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这样任由误会和隔阂继续横亘在他们之间,他甘心吗?
这五年的空白和痛苦,难道还不够吗?
秦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双腿有些发麻。他踉跄着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
窗外,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露,城市在薄雾中渐渐苏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看着那抹逐渐亮起的天光,心里那点摇摆不定的勇气,似乎也随着光线的增强而慢慢凝聚。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扇书房门上。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他走到书房门口,抬起手,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敲响了房门。
“叩、叩、叩。”
敲门声在寂静的黎明时分,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
秦溯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他怕谢执不想见他,怕刚才的争吵让一切回到原点,甚至更糟。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书房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紧接着,门锁“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了。
谢执站在门后。他似乎一夜未眠,身上还穿着昨晚那件扯松了领口的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脸色是疲惫的苍白。
他看着门口站着的秦溯,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两人隔着门槛,静静地对视着。
晨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朦胧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一触即发的寂静。
秦溯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看着谢执疲惫的样子,想起他昨晚那些失控的话语和深藏的痛楚,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柠檬水里,酸涩得厉害。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迎上谢执的目光,声音因为紧张和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谢执……”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后面的话说出口:“……我们谈谈。”
不是质问,不是争吵。
而是“谈谈”。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插入了那把锈蚀了五年的锁。
谢执看着秦溯那双不再充满敌意、而是带着复杂情绪和一丝恳求的眼睛,镜片后的眸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一个无声的应允。
秦溯看着那个让出的空间,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他迈开脚步,踏入了那片他之前从未主动进入过的、属于谢执的私人领域。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将破晓的光,和两颗亟待修补的心,一同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