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方觉夏上完早课便潜心抄写门规。待墨迹干透三遍,他才捧着厚厚一叠纸,踏入了南汀的居所——无垢轩。
无垢轩并不如其名,透着一种近乎荒芜的冷清。与其他峰头花木扶疏的景象截然不同,这里庭院深深,却不见半分鲜活颜色,唯余满地陈年落叶,层层叠叠,在脚下发出细碎干枯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寂静,方觉夏踩着落叶,轻易便锁定了院落深处唯一透着些许人气的房间。
他上前,指节轻叩门扉。笃,笃。声音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如石沉大海,半晌无人应答。方觉夏不想徒劳往返,微吸一口气,手上加了几分力道,再度敲响。
这一次,门扇很快被拉开。南汀出现在门口,发丝微乱,衣衫略显不整,脸上带着被打扰的明显不耐,眼神锐利如冰锥般刺向方觉夏。
“何事?”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带着寒气的字。
方觉夏立刻躬身作揖,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煦微笑:“弟子若夏,前几日早课迟到,无意冒犯师叔清修。这几日抄写门规,亦深刻反省己过,今日特来赔罪。”他双手奉上那厚厚一叠抄纸,姿态恭谨。
“………”南汀目光在那叠纸上停留一瞬,终究还是伸手接过,指尖随意捻开几页,草草扫过,“还有事?”
“时辰已近午膳,师叔可曾用过?”方觉夏顺势问道,语气自然。
“未曾。”
“那弟子可需为师叔带一份来?”
“不必。”南汀翻动着手中的纸张,目光并未落在方觉夏身上,仿佛自言自语般,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胆子,倒是不小。”
“嗯?”方觉夏微微一怔,心头一跳,以为自己又触了霉头,“师叔此言何意?弟子愚钝……”
南汀倏然抬眼,那锐利的目光再次攫住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讽刺的弧度:“看你一脸茫然,莫非从未听过同门师兄弟对我的‘评价’?”最后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弟子……确不知情。”方觉夏眼底的疑惑更深。他并非此世土生土长的“若夏”,那些深植于宗门内部的流言蜚语,于他而言全然陌生。
“哼,罢了。”南汀似乎失了兴致,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下去吧。日后无事,莫再来扰我清净。”话音未落,那扇好不容易才开启的门扉便在他面前“砰”地一声重重合上。方觉夏下意识后退一步,望着紧闭的门板,一丝悻悻爬上心头。
“咦?这无垢轩外,竟也能见到生面孔?”一道清朗的男声自身后响起,打破了沉寂。
方觉夏转身,只见台阶下立着一位白衣青年,眉眼含笑,正略带好奇地偏头打量着他。青年气质温润,笑容纯良,极易令人心生好感。
“师兄好,我叫若夏。”方觉夏定了定神,率先自报家门。
“原来是若夏师弟。在下厉宣宗师座下弟子,子书柏。”白衣青年笑容更盛,眼睛弯成了月牙,“幸会。”
方觉夏走下台阶,脑中却盘旋着南汀方才的话语和子书柏那句“生面孔”,好奇如藤蔓滋长。他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子书师兄方才说‘没想到这里还有别人’……可是何故?”
“啊,这个嘛……”子书柏扬了扬手中提着的精致食盒,笑容依旧温和,“待我给南师叔送完东西,再与你细说?不如……你在轩外稍候片刻?”
“也好。”方觉夏想到南汀那冷硬的逐客令,自是不愿再留,“我在无垢轩外等你。”
“放心,很快。”子书柏朝他挥挥手,步履轻快地走向那紧闭的房门。
无垢轩外,方觉夏并未久候。很快,子书柏的身影便翩然而至。方觉夏脑中掠过“若夏”记忆里关于厉宣宗师的信息——九霄剑宗三大宗师之一,以脾气暴烈闻名,座下仅此一徒。此刻看着眼前笑容温煦的子书柏,方觉夏心中暗叹,果然是性格互补方能长久。
“久等了?”子书柏走近,笑意盈盈。
“无妨。”方觉夏摇头。
“还未请教,若夏师弟师承哪位宗师座下?”子书柏看似随意地问道。
“碧云剑尊门下,若夏。”方觉夏略作停顿,坦然相告。
“啊!”子书柏恍然大悟,眼中闪过明了,“原来是韫玉的师弟!久闻碧云剑尊座下有四位高徒,只是……倒是少见师弟露面。”
“以往身子骨弱,多在静养,少与同门走动。”方觉夏微微一笑,将话题轻轻带过。
“原来如此。只是……”子书柏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师弟怎会来这无垢轩?南汀师叔……素来不喜旁人打扰的。”
方觉夏唇边笑意未变,避重就轻:“病体初愈,想着该多熟悉熟悉宗门上下,拜会诸位师长同门。”
“原来如此。”子书柏了然地点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感慨,“南汀师叔性情孤僻,又……加之一些缘故,同门对其多有畏惧,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师弟来时,我会那般惊讶。”
方觉夏想起那满院落叶与紧闭的门扉,深以为然。若非必要,谁愿去贴那冷若冰霜的门板?
“不过,在我眼中,”子书柏话锋一转,语气带上由衷的敬佩,“南汀师叔实乃不世出的奇才。既是奇才,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癖性,又有何奇怪?”
“奇才?”方觉夏心中一动,追问道,“师兄何出此言?”
“南汀师叔于机关偃术一道,造诣精深,冠绝宗门。只可惜……”子书柏轻叹一声,带着惋惜,“如今宗门上下,人人追捧华丽剑阵、高深道法,视机关术为旁门左道,不屑一顾。久而久之,师叔便也……不再费心授徒了。”
方觉夏忆起早课上南汀的冷言冷语,心下顿时明了。难怪,他会说自己“胆子不小”。一个被视为“异类”的师叔,一个主动靠近的陌生弟子,确实显得突兀。
与子书柏道别后,方觉夏如常前往藏书阁。未曾想,竟在此处重逢了数日未见的娄韫玉。
“大师兄。”方觉夏唇角扬起温煦的笑意,朝不远处那挺拔的身影唤了一声。
娄韫玉闻声抬眼,目光如寒星掠过,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背负长剑,一身风尘仆仆,周身萦绕着尚未散尽的凛冽气息,显然是刚自山下归来。也难怪这几日宗师授课不见其踪——不过以他的修为境界,那些课业想必也意义不大。
“大师兄可是刚自山下归来?”方觉夏走近,明知故问。他心知自己有些刻意攀谈,但在九霄剑宗这偌大的棋局中,眼前这位天纵奇才、心性冷峻的大师兄,反而是他此刻唯一能稍感安心靠近的存在——真正的强者,往往不屑于算计他这等“蝼蚁”。
“嗯。”娄韫玉的回应依旧简洁。
方觉夏揣摩不透对方心思,却胜在脸皮够厚,硬是将话接了下去:“前几日师兄赠予的那两本心法,我日夜研习,自觉这几日气息顺畅了许多,身体也松快不少。师兄恩情,我不知何以为报。”
“不必在意。”娄韫玉语气平淡。
“对了,大师兄,”方觉夏深吸一口气,将话题引向此行目的,心中虽感赧然,却也顾不得许多——溺水之人,岂能放过眼前浮木?“我近日……对机关偃术之道,略生了几分好奇,不知……” 他语气带着试探与期待。
“机关术?”娄韫玉眸光微凝,沉吟片刻,眼底似有某种思量一闪而过,“此道……或也可行。随我来。”
言罢,他不再多话,转身便向藏书阁幽深的内部走去。
方觉夏虽不明娄韫玉瞬间想到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必是一条生路。他不敢迟疑,立刻收敛心神,快步跟上那道颀长冷峻的背影,随之没入层层叠叠的书架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