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此刻他二人已经离开了校场,回廊重叠蜿蜒,方觉夏跟在娄韫玉身后半步,轻声问道。
娄韫玉脚步一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嗓音在幽静的回廊里响起:“你的记忆,可都恢复了?”
方觉夏微怔。没料到这位看起来对万事漠然的大师兄,竟还记挂着他随口编造的“失忆”。
“都记起来了,多谢大师兄挂怀。”他稳住心神,语气诚恳。
“那便好。”娄韫玉微微颔首,侧过身,墨玉般的眸子扫过他,“上次你神魂受扰,承受不住记忆回溯。本想今日再试一次,看来不必了。”
“许是那日惊吓过度,一时闭塞。”方觉夏抿唇,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
“嗯,日后需谨慎些。”娄韫玉言简意赅,转身欲行。
“大师兄留步!”方觉夏心念电转,连忙开口。机会难得,他必须抓住。
娄韫玉停住,侧首望来,眼神无声询问。
方觉夏深吸一口气,迎上那沉静的目光:“经那双头魔狼一事,师弟深知体魄孱弱终非长久之计。只是……”他顿了顿,带着几分试探与窘迫,“师尊向来……不允我接触修行。不知大师兄可知晓,是否有适合我这般毫无根基之人修习的功法?”他姿态放得很低,眼神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坚定。
娄韫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要穿透那层赧然,看清内里的决心。
“藏书阁有。”他声音依旧平淡,“具体典籍,记不清了。若此时得空,随我来。”
方觉夏心中微松,又涌起一丝难言的暖意。这位冰山似的大师兄,竟意外地好说话。或许正是这份拒人千里的疏冷,才让他免于无休止的叨扰——而自己,偏成了那个厚着脸皮、屡屡“破冰”的例外。
巍峨的藏书阁矗立云端,古朴浩瀚的气息扑面而来。方觉夏踏入其中,顿觉自身渺小如尘。娄韫玉却如归家般熟稔,步履从容地穿过重重书架,守阁的灰袍老者只抬眼微微颔首,显然是对来人毫不陌生。
行至一处僻静角落,阳光透过高窗,在积着薄尘的地面投下几道光柱。娄韫玉指尖微抬,无声无息间,两册泛黄的古卷便自远处书海飘然而至,悬停在方觉夏面前。书页微卷,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墨香与灵气。
“《养气固元诀》,《九霄基础剑式》。”娄韫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循序渐进,固本为先。切记,根基未稳,莫贪进境。”
“我定然谨记,多谢大师兄。”方觉夏郑重接过,指尖拂过书页粗砺的纹理,仿佛触摸到一丝改变命运的契机。
阁内落针可闻,唯有浮尘在光柱中无声游弋。方觉夏垂首翻阅,沉浸其中,片刻后才惊觉那道清冷的身影并未离去。
他蓦然抬眼,娄韫玉静立窗边,半身沐在暖金色的夕照里,半身隐于书架的幽深阴影中。跳跃的尘埃模糊了他俊逸的轮廓,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隔着浮动的微光望过来,里面仿佛蕴着千山暮雪,又似笼罩着终年不散的迷雾,叫人看不真切。
“师尊待你,”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确与他人不同。”
方觉夏心头一跳,捏紧了书卷边缘:“……是。”
娄韫玉的目光似乎凝在他脸上,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更深处:“纵有不同,亦莫要为博取上位者垂怜,耗尽了心力,误了己身道途。”
“……”方觉夏如遭当头棒喝,呼吸一窒,彻底愣在原地。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如同惊雷炸响在他心湖。
待他猛地回神,眼前只剩空荡的窗格与飞舞的尘埃。方才还立于此处的人影已如云烟般消散无踪,唯余那振聋发聩的忠告,在空旷的阁楼里,在他灵魂深处,反复回荡。
方觉夏久久伫立,指尖冰凉。融合的记忆里,原主“若夏”将沐修明奉若神明,卑微地汲取着那点施舍般的“特殊”。周围所有人,或鄙夷或嫉妒,都将他视为依附于那人的菟丝花,一件精致的玩物。
从未有人——
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如此锐利地刺破这虚幻的泡影,更未想到,点醒他的,竟是这位看似最不近人情的大师兄。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震动与酸涩,悄然冲破了心防。
方觉夏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的书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原来……并非真的冷若冰霜啊,大师兄。”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羽毛般飘散在寂静的书阁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复杂心绪。
夜色如墨,方觉夏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住处,手中紧握着娄韫玉所赠的两卷功法。未料,房门前却伫立着一个不速之影。
——沐修明。
再次直面这张脸,方觉夏惊觉心头竟已不复初时的惊涛骇浪,只余一片冰冷的死寂。
“师尊。”他主动打破沉默,声音平静无波。若有要事,传唤便是,何须次次如幽灵般守候于此?
沐修明闻声转身,霜白的月色勾勒着他俊美的轮廓。他静默地凝视方觉夏,目光深沉得仿佛要将他看穿,良久,唇角才漾开一丝温润的笑意:“昨夜风寒,可好些了?”
“劳师尊挂心,已无大碍。”方觉夏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敷衍之意昭然若揭。
“可是在怨为师未来看你?”沐修明捕捉到他眼底的疏离,只当是小儿女闹脾气。
师徒间这般言语,已逾了界限。方觉夏几不可察地蹙眉:“师尊事务繁冗,弟子微恙,不敢劳烦。”
“又在说气话了。”沐修明叹息一声,语气温柔得能溺死人,“你的事,于为师皆是顶顶要紧的。”那双曾盛满虚假深情的墨瞳,此刻再度盈满令人沉溺的柔光。
方觉夏心神一恍,仿佛被拖回那场十年大梦的漩涡。待他惊觉,已被沐修明拥入怀中。
“师尊?!”方觉夏浑身一僵,脑中警铃大作!这过分的亲密如同毒蛇缠绕,令他遍体生寒。
沐修明恍若未觉他的抗拒,兀自低语:“为师知晓你近日受了不少委屈。待手头事了,便带你下山散心,可好?你不是心心念念许久了吗?”哄劝的口吻,如同安抚一只豢养的雀鸟。
方觉夏心底冷笑,却也彻底确认:沐修明待这小徒弟,绝非寻常师徒情谊。那十年蚀骨的爱与穿心的恨,在他胸腔里剧烈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他选择了沉默,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深渊。
沐修明终于松开他,却又递来一个沉甸甸的药包:“药,可有按时服用?”带着一丝奇异甜香的浓郁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嗯。”方觉夏脑中混沌,含糊应道。
“这是本月的份量,务必按时服下,对你的身子大有裨益。”沐修明不由分说地将药包塞进他冰凉的手中。
方觉夏死死盯着那药包,仿佛要将其灼穿。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沐修明身上清冷的松雪气息,勾起他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厌恶。直到那压迫感消失,他才惊觉沐修明已离去,而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人——蔺慎南。
“师尊已走远了。”蔺慎南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显然方才那场“师徒情深”的戏码,尽收他眼底。
“哦。”方觉夏漠然转身,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药包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原身的记忆里,毫无半分关于这“每月药剂”的痕迹,但据沐修明所言,原身服用此药已有不少时日。
就在他欲推门而入时,蔺慎南凉薄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看来师尊给予你的安全感,足够你撑起这点微不足道的失望了?”
方觉夏脚步一顿,霍然转身。
月色下,蔺慎南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神却如淬了冰的针。
“与你何干?”方觉夏的声音冷得像冰。
“呵,”蔺慎南轻笑一声,踱近两步,压低的声音充满恶意,“身为弟子,却与师尊行此苟且狎昵之事,不觉有辱门楣,伤风败俗么?”
“伤风败俗?”方觉夏怒极反笑,眼中寒芒乍现,“纵使真如你所想,这污名,难道只该我一人背负?师尊他堂堂碧云剑尊,就能置身事外,片尘不染?!”
“天真。”蔺慎南嗤笑,目光如毒蛇般缠上方觉夏苍白的脸,“这世间的脏水,从来只泼向弱者。他是云端之上的仙尊,威名赫赫。你是什么?离了他便活不下去的废物藤萝。没了攀附的大树,你这菟丝子,又凭借什么活下去?”
字字如刀,剜心刺骨。
方觉夏呼吸一窒,蔺慎南的话,残忍地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前世与沐修明的十年,不就是如此?他是蝼蚁般的凡人,一颗真心便是对方证道路上随意践踏的垫脚石,若他拥有力量,若沐修明并非高高在上……结局怎会那般可笑而悲凉?
这世间所有的恶果,的确只由弱者承担。
他猛地攥紧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剧痛压下翻腾的恨意与屈辱。
他不欲同蔺慎南理论,在他眼里,这些追求沐修明光环的人同前者毫无分别,若也给予他们一个以真心人性命换取大道的机会,他们也一定会牢牢把握。
方觉夏狠狠推开房门,将自己投入一片黑暗。
砰!
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蔺慎南那令人作呕的视线。屋内死寂,唯有他粗重的喘息在回荡。
陌生的陈设,冰冷的气息。方觉夏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跌坐在地。
茫然如潮水般涌来。他的一生,短暂的前世与混乱的今生,都像一场被沐修明操控的荒诞剧。上天予他重生,难道只为让他重蹈覆辙,再做一次被玩弄于股掌的棋子?
不。
黑暗中,方觉夏猛地抬首,眼中燃起不屈的烈焰。
他死死盯住桌上那包散发着诡异甜香的药包——这是沐修明给的“恩典”。
在这步步杀机的陌生世界,他唯一能信的只有自己。沐修明?一个曾亲手将利刃刺入他心脏的刽子手,给予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裹着蜜糖的穿肠毒药。
他抓起药包,毫不犹豫地将其狠狠掷入角落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