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躯壳终究太过孱弱。沐修明那句虚伪的“当心着凉”话音落下不过一夜,方觉夏便染上了风寒:头重脚轻,高热不退,每一寸骨头缝都透着酸疼。
沐修明听闻后,体贴地免了他的早课。方觉夏乐得清静,裹紧被子昏沉睡去。
梦境纷至沓来,却是属于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记忆碎片。
灰暗、破碎。没有父母亲缘的记忆,只有流浪的尘埃与泥泞。饱餐一顿是奢望,拳打脚踢是常态。直到那一天,高大俊美的仙人降临,将他从泥沼中捞起,带上了凡人仰望的九霄剑宗。从此之后仙门弟子荣誉加身,他从烂泥变成了明珠。
然而,剑宗天才云集,他却是其中最格格不入的废物——手无缚鸡之力,毫无修仙之能。可即便如此,沐修明依旧待他极好,温柔、体贴、关怀备至。那颗被苦难磨砺得麻木的心,在这样近乎独一无二的偏爱下,怎能不生出卑微而炽热的爱意?一点点的特殊,便足以让他情根深种。
方觉夏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看尽了这个身躯短暂而卑微的一生。同为孤儿,他至少尝过村中嬷嬷们的温情脉脉,而这个身躯的世界,在遇到沐修明之前,只有彻骨的冰冷与恶意。他太明白这种渴求温暖的心,是如何轻易被沐修明那伪装的光热俘获——如同上辈子的自己,沉溺在那场长达十年的温柔骗局里,最终换来穿心一剑。
一觉醒来,暮色四合。九霄剑宗灵气氤氲,滋养着这具病弱的身体,高热已退,四肢百骸舒泰了许多。然而方觉夏心头沉甸甸的,仿佛浸透了这个身躯残留的郁气。
“无意冒犯。”方觉夏立于铜镜前,低声道。镜中少年眉眼与他前世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显稚嫩。他不解,沐修明为何寻一个酷似自己的凡人带在身边?是那穿心一剑后残余的愧疚?若有愧,又怎会刺得那般干脆利落?
纷乱的疑问如同荆棘缠绕心头,令他烦躁不安。方觉夏披衣起身,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九霄剑宗宽阔的校场。
残阳熔金,泼洒在空旷的校场上。唯余三人身影在角落习剑。方觉夏悄然走近几步,便顿在了原地——正是与他同拜沐修明座下的其他三个弟子:娄韫玉、蔺慎南与叶溪。
叶溪对娄韫玉的仰慕几乎溢于言表,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几乎无时无刻不追随着对方的身影。蔺慎南则依旧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含笑旁观叶溪缠着娄韫玉讨教,他对练剑本身似乎兴致缺缺,方觉夏猜这应当是他性格的缘故。
方觉夏无意打扰,正欲转身,一声尖锐的呼喊却刺破了黄昏的宁静:
“若夏!你在这里做什么?!”
叶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连娄韫玉都顾不上了,目光如针般刺向方觉夏。
方觉夏循声望去,对上叶溪那张因愤怒而鼓起的脸。“随意走走,散散病气罢了。”他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怎么,三师兄连我这点自由也要管束?”在那个灰暗的梦里,叶溪在扮演欺辱原身的角色上可出了不少力气,少年人的恶意尖锐张扬,令原身每每倍感痛苦,却又因为性子软糯不敢言明,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哼!看再多你也学不会!”叶溪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真不知师尊为何收你这等废人入门,平白辱没了碧云剑尊的威名!”
“碧云剑尊……”方觉夏将这四个字在齿间细细碾磨,蓦地,一声带着寒意的轻笑逸出唇瓣。这名号,想必是沐修明引以为傲的勋章吧?为此,不惜以十年虚情,换他一颗真心,再亲手剜出。
“你笑什么?!”方觉夏那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彻底激怒了叶溪。新仇旧恨翻涌,他整张脸涨得通红。他们三人拜入师门多年,师尊向来如高山冰雪疏离淡漠。可自从若夏出现,师尊竟像变了个人,那份罕见的温和关切,独独给了这个废物!凭什么?!
方觉夏冷眼看着。融合了若夏的记忆,他深知叶溪过往的刻薄与排挤,更无半分以德报怨的心思。
“三师兄这般仰慕师尊,”方觉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丝刻意的甜腻,“不如我寻个机会,在师尊面前为三师兄美言几句?说不定……师尊也会‘突然’对三师兄另眼相待呢?”他刻意加重了“突然”二字,如同淬毒的针尖。
“你——!”叶溪气得浑身发抖,那隐含的讽刺如同耳光扇在他脸上。除了方觉夏,师尊只对娄韫玉另眼相看,可娄韫玉是何等惊才绝艳!他呢?他算什么?!这废物更是凭什么?!
“我?”方觉夏挑眉,好整以暇地等待对方失控的咆哮。
“你若有要事寻我,换个地方谈。”娄韫玉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叶溪即将爆发的怒火。他看向方觉夏,眼神平静无波。
方觉夏微怔,随即了然,这是大师兄的息事宁人之法。
“今日剑诀就练到这里,回去多加体悟。”娄韫玉对叶溪二人吩咐道。
“……是,大师兄。”叶溪不甘地咽下怒火,狠狠剜了方觉夏一眼,那眼神若能杀人,方觉夏早已千疮百孔。
“我真是恨透他了!”看着娄韫玉与方觉夏远去的背影,叶溪咬牙切齿地向蔺慎南抱怨。
蔺慎南摩挲着剑柄,若有所思:“你不觉得,他这次醒来后,像换了个人么?从前的若夏,胆小如鼠,被你刺两句只会缩着脖子不敢吭声。如今……”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竟敢与你针锋相对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被什么脏东西附体了?”叶溪缩了缩脖子,面露惧色。
“胡说什么。”蔺慎南轻笑,“若真有邪祟,早被护山大阵揪出来了。许是……死里逃生,开了窍?”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叶溪,“你总该知道师尊待他不同。从前他怯懦不敢告状,如今性情大变,若在师尊面前说些‘体己话’……”他未尽之言,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叶溪的心。
叶溪脸色一白,随即强撑道:“他敢?!”
“兔子急了尚能蹬鹰,何况是得了‘开窍’的兔子?”蔺慎南悠悠道,“我早劝过你,莫要做得太过。”
校场上的议论,方觉夏无从知晓。即便知道,也不过付之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