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霄宫是天下第一道门,自然与其他道门不同,是建在峭壁之上。
此时正是冬令时节,风雪大作、挂在悬崖上的枯木遭受摧折,正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今日是一年最冷的大寒日,若是在寻常人家,这时只怕已在家中生火起炉了。
可惜白湘灵却没有这安逸的气运,眼前大殿悬在崖壁上,本就凶险非凡了,要通过更是只有一条极为狭窄的通路。
沿着险路走了过来,地牢却是造在石崖中,她看了不由心中一惊。新雪已铺满了地牢前的阶梯,那阶梯之陡峭,竟连月光也照不进地牢里。
少女连忙屏住呼吸,快步顺着石壁走了下去,却不知是否因为这地方天寒地冻,拆锁的手忍不住地颤抖着。
她想,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马上就能再见到那人了。
搭在一旁的灯笼摇晃着,乍地点亮了地牢的一角,惊动了地牢中的人。白湘灵隐约能听见深处发出了响动,像是窸窣拖动锁链的声音。
他被人拿锁链锁起来了?
她几乎冷静不下来,单是被这声音一催,她就急忙将拆下来的锁扔到一旁,猛地推开了铁栅门。可她刚踉跄着往里跑了几步,便嗅到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那人知道有人来了,忍不住急喘起来,铁链与地面摩挲的声响也骤然变得急促。还不待她打着灯笼走近,深处便传来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
“白湘灵,是你么?”
她愣了愣,停住了脚步,那嗓音已与他从前大不一样,若非他说话仍是那样的语气,她几乎已认不出是他。
他的声音一贯是很清冽很斯文的,即便他从前很少同她温柔地说话,可她一直觉得他的声音极为悦耳。这声音如今却粗砺得令她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只怕是酷刑才会如此。
外面的风雪依旧不见停,在这时节里,白湘灵挑起灯笼来,那火光终于彻底照亮了眼前的一方天地,瞧见自己原本布满白雪的靴子上已变得湿漉漉的,染满了地牢中四处蔓延的血迹。
那是红,一片夺目的红,灼得她眼睛生疼,她不敢抬眼,不敢看眼前人究竟已是什么模样。
可她终究还是看了。顺着血迹往上,她瞧见了一双眼睛,这眼睛本似是一道寒光,曾经让她无数次被它照得恼怒不已。如今寒光已褪,那双眼已失去了光亮,灰蒙蒙一片,向下淌了两道血痕。
察觉到自己的双唇开始发颤,她才回过神来。他被他们刺瞎了双眼,徒留了这惨败不堪的躯壳锁在这里,不能生、不能死,勉强吊着一口气吐息着。这人竟是她认识的那个卫恕平?
“是我。我来了……你高不高兴?”
她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苍白地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灯笼的光更加照亮了卫恕平的满身血污,这大片的暗红将他原本的衣衫染得黯淡无光。
即使这样暗的火光,也能看出他脸色已同死人没有分别,薄唇上半点血色也不见。她再一次痛苦地想,他竟是卫恕平。
白湘灵心中一酸,伸手正欲扯下男人身上的铁链,那动静却被卫恕平察觉。即便他双目已盲,仍对周遭变动十分敏锐,他连忙喝止她。
“别动。这铁链四方都贴了符,你动不得的。”
白湘灵一听他的话,果然收住了手,将下唇咬得发白。
卫恕平发觉过了好一阵也没有杂音响起,终于松下一口气,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像是要将心肺俱从口中咳出。过了许久,他勉强平复下来,又低声道:“我难得发了善心放你走,你不赶紧逃,还回来做什么?就这么想求死?”
他说这话的口气很是认真,听上去没有作戏的痕迹,像是真心实意要赶她离开。若非看见他那滴血的手也在发颤,白湘灵说不准真会当作是他的真心话,被他激将气走。
到了这时候,他竟还想跟她划清界限,她心中又痛又气。
也不顾卫恕平现下这般活死人的模样,白湘灵伸出一只手来,捧起他那垂下的脸,直视这他那双无神的眼,反问道:“为何还问这种问题?我对你是什么心意,难道到此刻你还不知?”
卫恕平怔了片刻,那双已看不见的眸子像是一泓不起波纹的池水,可他仍是合上了眼,将它遮了起来,生怕从中泄露了什么。
他不答话,只是闪躲着,好像只要他永不应声,就可以当他永远不知她的心。
白湘灵此刻心中真生出了恼意,与对他的痛惜纠缠在一起,那情绪连她自己也不能压抑。他知道自己来此多么不容易吗?她本来绝不愿冒险来到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道门,偏偏还是放心不下他,到了这地方。在见他之前,她心中还生出了一丝侥幸,若是他为她动容了呢?
可他没有,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他仍当他是那天下第一道门的道士,认定不可违背师门半分。他还当她是妖,今生,来世,不可与她有半分情爱纠葛。
她原本该放他自生自灭,不来过问。可人世茫茫,若他当真死于此,她又该对着何人去求问他的真心。
沉默的对峙之下,卫恕平最终还是忍受不了,生硬地开了口:“妖与道士岂能生情?亏得你说得出口。”
也许他说的不错,道士与妖本就不该有情。但人世间的情变幻莫测,又怎是道理可以丈量的。
“我不像你,我不怕自己错了!我只问你,你肯不肯跟我走?”她半恼着说出这话。卫恕平却不说话了,偏过了头,只有赤红的血仍在他脸上淌。白湘灵最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心绪,长叹了口气,料想自己今日说不准要陪他一起折在这里了。
找不着别的法子,她倾身上前,血珠顺着她的鞋尖流下,落在地上嘀嗒作响。
像是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卫恕平脸色忽然变得更为苍白,拖动着锁链往后退了几步,唯恐被她触碰。
然而已来不及了,在这一片黑与红交织的鬼魅地牢之中,一阵薄香拥住了他,他的双唇间也被敷上温热柔软的触感,再也挣脱不了。
他知道,白湘灵吻了他,这件事几乎令卫恕平浑身都僵住,几近恐惧地想要推开她,却连手也抬不起来。于是那吻愈加绵长,令他不自觉地将神思全集中在了这如梦似幻的吻上,称得上沉溺其中。
这香气是噩梦,也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温柔,是他漂泊一生里终于停靠的渡口。
不论生生死死,他逃不开了。
*
其实回想起来,他们相识的时日也并不算太长,甚至起初相处得不甚愉快。
若是早几年有人告诉白湘灵,她日后会对卫恕平这样一个固执的道士情根深种,白湘灵就是去太岁头上动土也要教训教训说这话的人。她平生只求自在,活得惬意最是要紧,何必去喜欢个道士自寻烦恼。
距离现在也算不得久,她还在湘江边的白家村生活,彼时她还不叫白湘灵,是只混迹在山林间的白鼬。白家村毕竟是个小地方,村人都是寻常农户,连个读书人也没有,见了她这样通体雪白的“黄大仙”只当是撞了瑞兽,不仅不赶走她,还在路边盖了个不足膝盖高的小石庙给她,时常上供吃食,求她庇佑地方风调雨顺。
自她察觉到村人敬她三分后,也不客气起来。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山林野兽,如何明白为人处世四字,只当村里人是打不过她,因而怕了她,便开始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每日跳到人肩上、夺人手上的吃食都算是轻的,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少干,奈何村人都怕吓走她坏了村子的气运,竟也无一人打骂她。
白家村边上住着一对老夫妇,早年独子充军死在边关,夫妻二人从此无依无靠,便一直在家乡相依为命。这对老夫妇性格和善,对她也格外慈爱,她终于生出些许亲近之意,不久后开始睡在夫妇的家中。为了报答白家夫妇的照料,她倒也肯替他们守家,若是有别家的恶犬欺负夫妇家养的鸡鸭,她也就窜到那恶犬身上去咬它两口。
大抵是她咬得的确很疼,后来恶犬都不敢上门来,只是远远见着她就呜呜直叫、夹着尾巴跑走了。
有时她起了兴致,也窜进林子里咬死几只野兔,叼到了老夫妇面前,又钻回稻草堆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白家夫妇知道这是她送来报恩的,到了晚上她醒来时,也替她剔好骨头端上一盘,够她吃好几日。
原本如此生活着,日子虽是平凡无奇,她倒也过得很滋润。直到有一日,她陪着白奶奶去江边洗衣,瞧见了江中飘着一片反着光的鱼鳞。
白鼬被那反光晃了眼,以为那是条死掉的鱼翻在水面上,不禁暗喜自己今日运气不错,来河边也能捡了零嘴。她二话不说便窜入了江水中去咬,却不想鱼肉没吃着,反而猛地呛了一大口江水,还吞下了那片大得离谱的鳞片,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
说来也奇怪,那鳞片竟然并没卡在她喉咙里,就被她这么生生咽了下去,可说是意外之幸了。她情急之下抓住了岸边白奶奶伸来的树枝,只当自己捡回了半条命,悻悻地爬回岸上。白奶奶见她无碍,长舒了一口气,才端起浣衣的木盆转身往屋里走。她将满身水珠抖掉,也急忙跟着白奶奶回去了。
只是自那以后,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
在初冬之际,忽的有一日,她跳到床上时,发觉白爷爷躺在床上变得一动不动。她心里觉得奇怪,隐隐察觉到对方身子已凉了大半,又趴在老者身上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他已没了活人气。
她头一遭遇上这样的事,未能明白过来太多,只道从今往后老者再也不会醒来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跳下床窜到正在洗菜的白奶奶身边,用尽了力气叼着后者的裙角向屋子里拉。
饶是白奶奶性情温和,也忍不住恼她捣乱,无奈问她今日怎么如幼童一般贪玩。可过了一会儿,她仍是不死心地拉扯,白奶奶才觉出了几分不对劲,跟着她进了屋子里,触到了那已没了温度的躯体。
老妇人大约早对生死一事有了预料,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白鼬抱了起来。她一贯是不喜欢被人拘着的,这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挣扎着跳下去,就那样僵持不动着,直到发觉自己的皮毛被水珠打湿了一片才终于忍不住挥动起爪子来。这冬日里寒风刺骨,皮毛被打湿便不再保暖,令她冷得直打颤,猛地跳回了地上。
她正回头,想叫几声来对白奶奶抱怨自己的不满,却瞧见妇人脸上全是泪水。她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妇人哽咽的声音听起来很凄凉,她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便讨好地回到了妇人脚边。
白奶奶也许是明白了她不乐意被束缚,不再将她重新抱起,就那样哽咽着低头坐了下去。白鼬睁大了一双圆眼,恍恍惚惚地瞧着白奶奶,不明白老人家究竟怎么了。直到她觉得烦了,想独自清净些,才转身钻回了稻草堆里取暖。
人实在是很古怪,总是住在一间屋子里,伴着那几个人度过一生,不似她这般自由于天地间。她想,白爷爷既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也许待到冬天一过,她该带着白奶奶在这世上四处走动的。
那日之后,又过了七日,白奶奶替白爷爷草草下葬了。因着家中积蓄不多,丧事办得也简单,连墓碑也不过用一块破木板代替了。白鼬本以为,无论如何总算了去了一桩事,今后也不过是少去了一个人。可此后她继续跟着白奶奶生活,却发觉白奶奶脸上再也没有过笑意,即便她就在边上,妇人也常常像看不到她似的出神。
这是其中一件古怪事,还有另一件,她更加无法理解。
“湘湘。”白奶奶叫她。白奶奶一直这么叫她,从前白鼬也知道那就是在叫她,但从不解这叫声的意思。如今她竟听得懂了,而且白奶奶的“叫声”她全能听懂了。
“我做姑娘时是北边一个村子里的,离这儿有百里远了,后来嫁到这个村子里,身边没有亲人在,原本怕得很。”白奶奶偶尔也向她说起自己年轻时的事,边说边用槁木般的手轻轻抚摸着白鼬。
“好在相公和公婆待我不错,算是安定下来了。可惜公婆命不好,早早过身,后来我生下宗儿,好不容易平安长大,却给抓去做了兵,唉……”白鼬听这故事听了好几遍,已知道宗儿就是白奶奶的独子。白奶奶不忍说完,但她知道,这独子的命不好,最终病死营中了。
白奶奶的精神越发不好,来来回回地说着这些事,听得白鼬耳朵起了茧子。她听得出来,老妇人的一生除却那些生生死死,几乎再无波澜,最远也不过到镇上赶集而已。这样的一生,白奶奶却总是说着,好像还有太多道不尽的东西,听得她更加不能明白人活一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的时日没有过去太久,白鼬开始觉得家中吃得越发随意了,她不愿挨饿,外出捉野兔的日子也变多了。每当她把野兔叼着带到白奶奶面前,白奶奶虽然仍然替她拔毛剔骨,但偶尔也会看着她愣愣道:“以后该有谁给你剔呢?”
她眨眨眼,一双圆眼转了转,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白奶奶似乎也活不长了。
最终白奶奶没有度过这个冬日,她那带着白奶奶出去看看的愿望落了空。老人在年末时节死去,家中又没了亲人,村人不忍心将白奶奶的尸骨随意丢弃,替她置办了丧事。白鼬最终也没有去看,只是在稻草堆里等着漫天大雪能渐渐消融,冬天对她来说很难熬,而且她心里也有种莫名地怨气,怨白奶奶为何没能活过冬天。
人是如此脆弱,她还未能明白其中道理,只是像个孩子似的生闷气。
白家夫妇相继过世后,鸭鹅被村人分了去养,但屋子却没有旁人去动。白鼬仍然住在屋后的稻草堆里,这屋子荒废了,就连从前总是夹着尾巴跑掉的恶犬也再不经过这里。
又往后一阵子,来年果然还是到了。
初春时,雪刚化开没几日,土地还仍是湿漉漉的,已很久无人造访的村子忽然来了个年轻人。白鼬给村长咋咋呼呼将人领进门的声音吵醒,眯着眼睛匍匐着露了个脑袋来看。
于是她第一次见着了卫恕平。
她当然不认识他,只瞧着这男子剑眉星目,在人里算生得顶好看的了,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花青色劲装,背后还背着把样子奇怪的剑。这并不是寻常村夫打扮,也不像是过路的书生,不知他到这小村子里来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哎哟……道长真的不住去我家?让我家小子给你腾一间房也就是了。这儿毕竟有阵子没人住,床上都落了灰了。”村长虽是好心,但那破锣嗓子说话一向啰嗦,听得她头疼。
那男子声音倒很好听,至少她觉得顺耳不少,比村子里的男人要斯文得多了:“我只是在此暂时歇脚,住这间就好,过几日自会离去。”
村子里没有别的空屋子,只有白家老夫妇这一间还空着,村长自然想到让他在这儿歇息。白鼬想,村人大概也没想过她如今还住在这里,不然说不准还要每日给她放些贡品呢,更不提让一个外人住进来。
再响起的又是村长的声音:“不妨事不妨事。这屋子的主人也死了好些时日了,你留多久都方便。”
“在下来的不是时候,只望没给村子里添麻烦。”
村长听他说话这样客气,摆了摆手:“小道长说的哪里话!你替我们将青桂找回来,我们感激还不急呢!”
男子并不接下老者的赞许,平静道:“碰上青桂不过是意外,是小妹妹自己气运好,算不上我的功劳。”
青桂?白鼬忍不住摆了摆尾巴,这小姑娘的名字她听过,是村子里一户年轻夫妻的女儿。原来这小姑娘前些日子走失,给眼前这好看道士捡走了么?那真是一桩好事了,她想,眼前这道士长得好,人也好,让他住进来好像也无妨。
白鼬觉得自个儿真是大度,这道士该谢谢自己的。想完,她就瞧着村长又与青年寒暄了几句,总算说完离开了。
她正要钻回稻草堆里安睡,却见那好看男子原本望着村长背影的眼,忽的移到了她身上,紧紧盯住她不放,好像早知道她在那里。
他那原本带着点温和的眼神完全变了,眸中冰冷无情,像一座神像看着她,看得她浑身忍不住抖了一下。
随后他开口了,他冷冷问道:“你一直在这里?”
算是一篇构思了很久的文,算甜虐参半,希望大家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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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潇湘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