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乌云罩在整个世界上方,夹着丝丝细雨的风作乱的吹着,树叶狂乱的抖着枝丫,宛如一个个高大的怪物,抓捕着在庄园中漫无目的逃窜的少年。
两次高处跳下,腿骨隐隐作痛,倚危心头狂跳,全然凭着一股劲逃窜,皇帝高高在上的脸仿佛还在眼前,冤魂一样追在他身后。
细雨中白色的花朵被雨水压得弯着腰,战栗地晃着头。
天地间只有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
倚危害怕自己再次落到皇帝手中,前世他在皇城边缘值守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路过的皇帝语气温柔带他入宫,许诺他职位,半天不到就又给他下了死刑。
直到刀光划过眼前,直到睁眼陌生的世界出现在他面前,他才后知后觉的怕。
他什么都没做错,皇帝凭什么杀他,凭什么……追到这个陌生世界杀他。
那个待他好的人呢?也会像曾经待他好的隐卫首领一样让皇帝将他随意处置吗?
倚危握紧拳头,烧心的痛苦和茫然将眼前的路扭曲,仿佛变成每次夜训结束时,他与隐卫长走回厢房的路。
隐卫长对他很好,会帮他报复起伏他的人,会在他冷的时候主动帮他暖手暖脚,会给他做吃的,会抱着他安抚他……但最后也斥责他,说他有错,任由皇帝杀死他。
皇帝,隐卫长一开始对他都很好,最后也都不在乎自己要杀自己。
而那个男人对他没有很好,会不会将他送到皇帝手里?
倚危脸色愈发白,野鬼一样飘荡,大脑胀痛嘴唇发麻,像是无数蚂蚁爬到身上,啃咬他的皮肉。
“那!在那!”
喝声如一道惊雷在前方响起。慢慢失焦的瞳孔紧缩,倚危脚步扭曲的一拐,被压缩的隐约的疼痛因着急顿的动作破开。
“呃!”
牙缝中挤出痛呼,倚危想也不想借着本能躲到一旁的花丛里,天色暗沉,花丛茂密连成一片,少年躲在其中并不显眼。
倚危放慢呼吸,花馨香伴着雨后土地腥气一点点随着呼吸涌入鼻中。
长道尽头拐角,一群黑衣人张望着向这边走过来,末尾高大男人撑着伞,不紧不慢跟着。
一阵风过,花丛抖动,枝叶间少年猩红的眼睛死死落在男人身上。右手不自觉握紧,土腥味间隐约带上些血腥味。
倚危愣了片刻,缓缓低下头,右手手心握着的胸针下一根针划破他掌心,红色的血顺着掌心纹路蔓延。
脚步声渐进,最终停在倚危面前。倚危面无表情抬头,恰好看见那人放下手中发光的方形石头,神色不明的透过花枝看着自己。
“……出来吧。”
男人语气冷淡的开口。
酸涩堵上喉咙,倚危眼眶发热,一一扫过层层围着自己的黑衣人,不动声色的在最边上的人身上多看一眼。
他缓缓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泛着水光,乖巧又可怜的一步步挪出花丛。
在脚步踏上更实的路刹那,少年猛然发难,脚步一错,抬手是一拳,堵着他的黑衣人被凌厉地一击打得后退半步。
倚危看准时机,拔腿就跑。
下一刻,脖子尖锐一痛,仿佛被钢针刺穿。紧绷的身体瞬间绵软,迈出的步子虚浮,膝盖重重磕在湿硬的地砖上。
倚危的心霎时冰冷,酸胀冲破喉咙,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砸下,他失力的倒在地上,眼中泪光淋淋,委屈哭道:“为什么一定要杀我。”
赵行渐随手把手中的麻醉枪丢给保镖,半蹲在倚危面前,面色冷峻问道:“谁要杀你?”
倚危落着泪,抖着嘴唇,“皇,皇帝。”
“这里有皇帝吗?”
倚危跪在冰冷的地上,仰着头浑身颤抖着,“可,可我刚刚……”
赵行渐叹气,看着面前慌乱恐惧,浑身狼狈的少爷,颇有几分无奈,“他们只是长得像……皇帝是短头发吗?”
倚危怔忪的摇头,坚持道:“但我在这头发也变短了……”
赵行渐有些不耐烦,但良好的教养和道德告诉他眼前这个是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但哪怕这个少年刚刚打伤她,未来还可能杀了他。
腰侧依然作痛的部位和少年固执的话语,将那些看到少年狼狈时升起的怜悯心思压下。
他皱着眉,琥珀眼中不复温和,“他病的站不起来了,他怎么杀你?”
倚危对上他的眼神,里面烦躁厌恶一览无余,和隐卫长斥责他时的眼神相似,脑中“嗡”的一声,飘浮在魂体上方的理智彻底飘散,他语无伦次,手不自主的抬起来比划着,“皇帝,皇帝杀我也不用动手,他是最尊贵的人,他一说话,所有人都会听他的,他可以杀了我……”
说着,倚危看见那双眼中烦躁厌恶被失望替代,朦朦烟雨里,他听到面前人问:“我说会照顾好的时候,你是不是答应我会听话?”
倚危畏惧的垂下头。听到温和友好的承诺时的欢喜,见到熟悉的脸时感觉到的惊怒,两种天差地别的情绪在他心口过了一轮。
胸口一抽一抽的痛,他抿着唇,哭得更凶了,神经质的抖着,他嘶吼着质问:“你们都说会对我好,你们都不要我,那为什么我不能跑!”
空气一凝,只剩少年破碎的啜泣声。
赵行渐完全不懂他口中的“都不要”从何而来,他手机监控里他看见少年跌跌撞撞漫无目的乱跑,少年打他时他“不想管”的念头被少年可怜的姿态压下。
现在平白被指控,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举高临下看着瘫软在地的倚危,语气冷漠:“……好,你想跑我送你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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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沉重低垂着,雨水从中落下,砸下的雨滴在地上的痕迹,也越来越密集。樊山庄园通向市中的路旁树木静默。
倚危神情飘忽的路过一棵又一棵树的阴影。他身上蓝色的卫衣湿透,厚重的布料搭在身上,被雨打垂的头发遮住大半眼睛。雨水冰冷冷的打在身上。
望着面前的路,倚危无措的不知该去何处。
他像是偌大世界里飘浮的一片叶子,随着风飘呀飘,又落进水潭里。兴许等雨停,水潭消失,太阳就会把他晒得干黄脆弱。
记忆里娘抛弃自己时,他也是只身一个人不知该去何处,只能茫然的前进着,本能的迈出一步又一步。
倚危腿疼,脖子疼,头更疼。千千万万个念头从他脑中划过,最后依稀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问题。皇帝为什么杀他,隐卫长为什么斥责他,为什么他醒来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有人和皇帝那么像?
问题多到倚危胃中翻涌,他吐不出,想不明白,他委屈害怕又茫然。
步伐开始沉重,一下一下砸在路边积水处,倚危呼吸急促,苍白.精致的脸渐渐烧上病态的红。
摇摇欲坠的纤瘦身影,昏沉光线下面无表情的艳色的脸,像枯死的艳鬼。
夜色降下,雨水在路旁路灯下投出一层浅浅的帷幕,再也支撑不住的倚危歪斜斜靠在灯柱上,头几乎低到胸口。
体内的热和雨水的冷打得难舍难分,争夺着少年身体的所有权。
倚危抱着自己的手臂,畏寒的缓缓蹲下,他不敢蹲太快,头昏沉沉晕着,动作一大就疼得他要大叫。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路边没房子没人,躲雨的地方也没有,雨很大,他看不清太远的东西。
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他抱紧自己也汲取不了多少温度,手颤颤抖着,冻的发紫。
倚危想起以前他冷的时候,隐卫长会握着他的手一点点搓,搓的他手红通通暖融融,笑着问他还冷吗。
他好冷,冷到想回到那个然后皇帝处死自己的隐卫长身边,好歹那里他还有地方住。可是他死了,他回不去,他找不到家,也没有回家的路。
他没有地方去。
倚危绝望的呜呜哭起来,雨打在他发烫的脸上,好像下一刻就烫干了,卷翘的长睫被雨打成一簇簇,上面挂的已然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树叶扑簇簇的响着,道路尽头收窄,灯光一盏盏排列开,一束束白光照在灯柱下,好似一个个提着钩子来收他命的白无常。
倚危恍惚的看着,真的觉得那些白无常离自己越来越近,直顶天地的拐杖在地上敲出哒哒哒的声音。
白无常不是飘着的,而是一步一步踩着湿黏的水,鞋底抬起时沾着的雨水滴答答落下,鞋底踩在地上时雨水又“嚓”一声被碾开。
雨水浇透归于死灰的心,倚危感觉自己越飘越远,空气中雨水的味道渐渐变成甜稠的米香。
他闭上眼,心脏缩在胸口,想着:“好饿,是不是马上能吃饭了……我回在哪里吃饭呢?”
脚步声渐近,最终停在身前。
倚危无力地抬起眼,两颊酡红,长睫遮住了他大半眼睛,只能隐约让人觉得他是茫然迷离的。
他看着一身黑衣撑着伞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男人像一堵漆黑的墙,黑色的伞割开路灯投下的光,神秘藏匿着男人的脸和表情。
倚危看着他,白无常被隔在男人身后无法靠近。
他咧唇一笑,身上病态的红配上少年青稚的脸,颇有几分可怜可爱的憨态。右手勉力抬起,雨中如一直枯槁的木枝。僵硬的手摊开,一枚红黑色的胸针躺在手心。
胸针上闪着钻光,在男人伞下黑沉的眼中一晃而过。
少年极虚弱地道:“我听话,你照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