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芥店内。
铁网架在小炉上,壶水正沸,咕嘟作响,水汽氤氲,将本就拥挤的店堂笼在一片暖昧朦胧之中。
晓鸢局促地立在柜前,纯白毛巾搭着湿发,手下意识地拧着衣角,目光偷偷打量这间诡谲的店铺和那从容沏茶的男子。
这人带她回来,却无半点冒犯,甚至连目光都吝于投来,进门时只递了毛巾,道声“请自便”,便专心侍弄茶水,再未瞧她一眼,另一个男人更是眼露嫌恶,她心下不由忐忑。
学着家中教过的伎俩,她眸中含泪,声气轻柔:“老板,我是不是扰了清静?要不……我还是走吧。”这副形貌,配上泫然欲泣的调子,寻常男子早该软语安慰。
可眼前这两位,一个白眼几乎翻上天,另一个浑若未闻。
晓鸢银牙暗咬,正待再言,却听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岑安卿终于抬眼,目光静如古井:“皮囊倒有先祖七八分风韵,可惜内里空空,行止矫作,如幼童学步。也是,如今盛世,尔等无需倚色求存,加之这副容貌,稍假辞色便能予取予求,族中长辈,想必也疏于管教了。”
言罢,将一只乳白茶盏轻置柜上,推前:“尝尝,看我这茶滋味如何。”
身份被一眼洞穿,晓鸢先惊后怒,那伪装的柔弱顷刻褪去,换上妖物固有的倨傲:“哼!既知我底细,还敢引我入此,想必自恃手段?且让本姑娘掂量掂量你的斤两!”
话音未落,她双眸已泛凶光,髻上凤钗随之嗡鸣,流彩闪烁。
岑安卿不为所动:“连一杯茶都不敢饮,也不过如此。”
这话激得晓鸢大怒。原本疑心茶中下药,不欲沾唇,此刻被这一激,竟真个托起茶盏,掩面饮下。
“如何?”
岑安卿面上无欣赏,亦无计成之得色,只微摇头:“不过两句言语,就能框你入彀,实是蠢钝。你所恃者,无非顶上凤钗。此物虽是真器,然其中真灵未全,若遇识货之辈,轻易便能骗走。届时,你又当如何?”
字字如钟,敲在晓鸢心头,令她心烦意乱,头痛欲裂,羞愤恐惧交织,她厉叱一声,青丝与烈焰再度袭向岑安卿!
然则,无论那无坚不摧的发丝,还是焚尽万物的凤火,迫近岑安卿身周三尺,便如泥牛入海,消弭无形。
紧接着,旁立猕猴只漫不经心一挥手——
“咔嚓!”
那支威力无穷的凤钗,竟如琉璃般寸寸碎裂!
随之而来的掌风并不刚猛,却挟着天地倾轧般的无穷伟力,瞬间笼罩晓鸢,她只觉周身骨骼皆在哀鸣,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呜……不敢了!再不敢了!别杀我!别杀我——!”
她彻底崩溃,蜷缩墙角,双手抱头,发出绝望嚎哭。
“好了,你多大年岁,欺负个小女娃。”
岑安卿伸手虚虚一按,万籁复归平静,晓鸢再无先前气焰,畏缩角落,眼中只剩恐惧。
“说罢。你非野妖,自有家传,当知人世规矩,为何还要虐杀那三人?”
晓鸢身軀微颤,见二人未再出手,略一踌躇,终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原来此女姓邱名晓鸢,久居锦城南边三桥山,此地美人首一族,乃百多年前迁入,因当时家主发现山中有眼灵泉,虽细弱,却能聚灵气,遂定居于此。
原本隐居度日,也算安稳,然外界风云变幻,继任家主——即邱晓鸢祖父——深知今时不同往日,不可再闭门自守,便施法力,引灵泉一支至山脚,开设酒店,举族改头换面,融入尘世。
约四十年前,邱晓鸢降生。
此女容貌之昳丽,冠绝全族,须知美人首一族,相貌美丑直关血脉浓度与天赋神通,晓鸢天生丽质,意味其潜力无穷,加之身为嫡系幼女,自是万千宠爱在一身,日久便养出目无下尘、任性妄为的性子。
月前,有客人见邱晓鸢年轻貌美,顿起邪心,屡番撩拨,只是邱晓鸢看着年少,按人龄算却已四十,岂看不出对方算计?兼之美人首本性喜戏弄凡人,便故意吊着,本想稍后给些苦头吃也就罢了。
不料此人色胆包天,竟半夜偷潜入其居所,恰那晚晓鸢不在,此人虽觉失落,却见满室金银珠玉、珍玩宝器,贪念大起,尽数囊括,更躲上床榻,妄图财色兼收。
这下真正触了邱晓鸢逆鳞,美人首最爱珍宝,平日这些物件皆亲手呵护,今竟遭人窃夺,顿时大怒,便要取其性命。
不想此人胆小如鼠,跪地磕头如捣蒜,哀告求饶,甚至愿引他人来换自家性命,邱晓鸢当时虽恼,尚存几分理性,教训一番便逐其滚蛋。
此事本已揭过,不料一周后,此人真引来两个同伙。那二人亦是贪鄙之徒,对其宝物垂涎不已,竟真个窃走部分。
邱晓鸢大怒,追至酒店,方一现身,其中一人便惊骇致死,又闻先前那人言,此乃献与她的“血食”,并道若得一颗珍珠为酬,还可再骗多人来。
虽闻人心险恶,亲见仍觉作呕,正值此时,一陌生人现身,初以为是捉妖师,不料竟是来“助”她的,口中说什么“人类占据膏腴之地,却内斗不休,实乃天道不公”云云。
不知怎的,对方寥寥数语,竟哄得邱晓鸢深信不疑,心中杀意骤起,方有后来一连串祸事。
几乎同时,警局办公室内,邱致远亦讲述了一个版本相类、止于晓鸢失踪的故事。
杜、王两位局长听得面相觑,恍如闻天方夜谭。
钟云彦却眉峰紧锁,抓住最关键处:“依你所言,邱晓鸢虽性骄纵,却非大奸大恶之徒。何以突然性情大变,连夺四命?前三人或可说咎由自取,那第四人,分明是她主动引诱,蓄意杀害。此间必有重大变故。”
邱致远摇头:“我亦不明,如今见小妹凶性大发,实为可疑,无奈她凤钗威力极大,又天生克我族类,一直无法擒获,若非前辈所赠朱砂,恐怕反遭其害。”
“朱砂!那朱砂得自何处?”
闻此关键词,钟云彦眼神骤亮,急迫追问。
“就在附近,一家名唤‘拾芥’的店铺。”
钟云彦闻言即欲动身,恰在此时,杜局长手机骤响——医院急电,洛秋水情况恶化,呼吸衰竭,血氧暴跌,已命悬一线!
三人目光瞬间聚焦邱致远——解毒药剂乃其所供,且曾担保必有效用。
邱致远亦是大出意料,即刻赶赴医院,病房内,洛秋水面白如纸,唇色乌青,气息微弱几不可闻。
邱致远避过医护,以族中秘法探其脉象,面色愈沉。
他急步出ICU,连拨数通电话,终沉重回报:“家祖初步断定,或因小妹天赋异禀,血脉返祖,连带其毒亦生异变,远胜寻常。族中长辈已亲携解药赶来,然……最快也需两个时辰。”
“来不及了。”一个陌生声音忽插入,“里面那小子只剩一口气吊着,等你们家老爷子赶到,他早喝过孟婆汤了。”
众悚然回望,见一寸头青年不知何时已倚在ICU门边,懒洋洋指向内间。
“他最多只剩一刻钟。”
“你是?”局长目光警惕。
“是你!”邱致远却一眼认出,此人正是“拾芥”店内那伙计。
来者正是猕猴,他对邱致远微一颔首,目光如电扫过两位局长,最终定在钟云彦面上:“嗯?你倒有点意思,灵光虽弱,根基却正,是玄门正经路数。我家店长感知此地有人遭劫,特命我送来灵丹一枚。”
言罢摊掌,一粒龙眼大小的丹丸凭空现于空中。此物一出,周遭顿时雾气聚拢,丹体起伏其间,玄妙非常。
钟云彦伸手接过,细观丹药,又看眼前这令自己心惊的男子,随即转向两位局长:“可试。”
二位局长亦非优柔之辈,自知于此道是外行,未加阻拦。
丹丸入腹,洛秋水唇上乌黑迅疾褪去,脸上渐复血色。
“你妹妹此刻正在‘拾芥’店内,速去领回。”
话音未落,猕猴身影已如青烟般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存在。